鸳鸯道:“胡先生在京中之时, 自己都说只怕朝不保夕,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我若那会子追随了他, 将来朝廷拨乱反正时候, 一路追查下来, 这便是实打实的罪证, 再也抵赖不得。到时候岂不是害了你二人?”

  顿了顿又道:“胡先生为人,最是先天下、后自家的,那会子便开口说要照顾他, 不但我脸上臊得慌, 便是他那边也必然不会同意的。除非等他得遂平生心愿,才会虑到他自己的事呢。”

  晴雯心中不舍, 还想说些甚么, 穆平已是在一旁截断她的话头,向鸳鸯道:“好!好!想不到鸳鸯姐姐竟然有此胸襟气魄,先前却是我小看你了!胡先生为人, 我亦是极钦佩的。鸳鸯姐姐既然有追随之心, 我等岂能不尽力成全?”一面说,一面同晴雯商议着,从随身携带的金银细软中取出一千两的银票和几个金银锭子,递与鸳鸯教她防身, 又将卖身契发还与她。

  鸳鸯见穆平和晴雯竟这般通情达理, 忙拜了数拜, 转身走入人群, 慢慢去了。

  晴雯心中还为她忧虑不已:“如今这个世道, 女子出门最是艰难。她这般孤身一人,若是遇到甚么宵小……”

  穆平道:“鸳鸯姐姐周身的气派, 一看便是豪门贵族出来的丫鬟,等闲宵小哪个敢惹她?何况此处离京城颇近,官道之上来来往往,人言稠密,便纵有甚么恶人,也不至于赶在此处下手。还有,你看她那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想是早前前后后想得妥帖。兴许是故意要在胡先生面前扮作再无依靠,要教胡先生收留,也未可知。”

  晴雯听了这话,才放心下来,复又想起鸳鸯从前际遇,叹道:“鸳鸯姐姐虽是家生子,但父亲金彩常年在金陵,哥哥和嫂子又是那样的势利眼,论起处境来,虽比我好不少,但也有许多难言的苦处。如今经了这些事,她竟能下定决心同金家撇开干系,远走天涯,只怕于她而言,实是一件幸事。”

  一行人感慨一番,在北岸寻了客栈歇脚。此地乃南北水运要道,平日里官船商船皆是络绎不绝,亦有许多官宦人家、殷实富户见京中世道不好,千方百计出了城来,从此处乘船南下。故而几家客栈天天人满为患,人来人往,也不曾有甚么纷争惊扰之事。

  这般又等了三天,果然见茜雪和她相公从南边回来了,风尘仆仆,满面风霜,见得来顺等人,一家子抱头痛哭一场,等略缓和些了,再叙些京中□□与南边生意上的事。

  来顺只说:“都是祖宗积德,亦是借了老爷夫人的洪福,咱们家一家子能平平安安,已是万幸。那钱财只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由着它去罢。”

  茜雪却道:“哥哥有所不知。我等在南边跟着薛家混了些日子,才知道这世上竟有一本万利的生意。咱们这里的绸缎、茶叶等货,也不须那成色上好的,只胡乱收些压箱底的不时兴的缎子,再寻些论斤卖的茶叶,都拿大箱子装了,一箱一箱送到船上,等运到那甚么福朗思牙去,竟能换了玻璃珐琅那些稀罕玩意来。这一来一回,岂不是一本万利吗?”

  众人听得悠然神往,都说:“只怕这里头有甚么古怪。如何竟能有这般厚利!”

  独茜雪和她夫君在那里笑着解释:“这又有甚么?我等皆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难道还能有假吗?”

  晴雯听了,感慨半晌,道:“怪道金陵王家和金陵薛家都是巨富。那王家当年同海上那些外国人走得颇近,家中有许多稀罕玩意,原来皆是这个缘故。”

  几个人正在说话时,突然听得外头街上一片混乱,有人在那里嚷着:“糟了,糟了!有大军打过来了!这里要打仗呢!”

  又有人带着哭腔道:“我等本是不堪忍受京城青莲军烧掠,悄悄拿重金贿赂,才得以开了城门,脱身出来,只盼着在此处躲避躲避,难道天下竟无一片净土吗?”

  穆平急遣了来顺前去打探,来顺回来时候说,据说是清平王集结的勤王军队,如今只是先头队伍,已是黑压压的许多人,遮天蔽日的,只怕京城附近仍然有一场大仗要打,又说许多原本在客栈里歇脚的客人都许了重金雇了船只,南下逃难去了。茜雪听了,忙起身,在向晴雯那里道:“即使如此,此地不宜久留,夫人却也要早做打算才好。”

  又看了看那堆了满屋的箱笼细软,叹道:“平日里人人想着富贵荣华,见到那金银财帛都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的,上前争抢,如今到了这个时候,金银仍然是可通神的利器,只是这些古玩器具,太过沉重,实是不好拿。如今之计,也只有雇一条大船了。”

  来顺亦在旁边说:“请夫人放心,小的们必然尽心竭力,使人在旁边日夜看护,绝不教那些贼人宵小将这些箱笼夺了去!”

  晴雯与穆平对望一眼,却道:“咱们不必忙。还要等上几天,等到清平王爷来了才好。”

  咏荷在旁边听得清清楚楚,不免大吃一惊,她看了看晴雯,又看了看穆平,见两人皆是一副理应如此的模样,心中迷惑不解:从前晴雯见了清平王,只恨不得生出双翅,逃出生天的,如今怎地会主动去求见。

  又过了一日,听闻清平王大军在旁边安营扎寨,穆平便携晴雯前去求见,只见那军营内外,刀剑寒光里夹杂着血腥之气,较从前京城所见的杀气更甚了许多。

  穆平和晴雯从前那里见过这等阵仗,只得强打起精神,战战兢兢过去拜见了宁珏。宁珏经此一难,更见沉稳,向他们道:“京城之中许多有爵之家被叛军屠戮一空,你等尚能全须全尾来到这里,实是教我诧异。”

  穆平忙答道:“臣从前在民间之时,颇识得几个朋友,在青莲军中能说上话。不过多多使些金银财帛,教他们高抬贵手罢了,若说有甚么勾结情弊,是断然不会有的,请殿下明鉴。”

  宁珏勾唇一笑,懒懒道:“罢了,孤又未曾说你私通反贼,你何必这般诚惶诚恐。你先前能护送着皇太后娘娘出宫,一路护持玉玺朱印等物,亦是有大功之人。难道孤竟会是非不分,颠倒黑白吗?”

  穆平默然不语,心中暗道:“又有甚么事是你这等人做不出来的?”转念又一想,正是因为宁珏做事没甚么顾忌,心黑手辣,善于翻脸不认人,这样的利害人物,才能镇得住场面,号令各路节度使赶来勤王。

  想到这里,忙带着晴雯,恭恭敬敬向宁珏行礼,道:“常言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臣本是平庸无用之辈,百无一能,幸而舍下还攒了几箱金银,俱是内子出阁时候的嫁妆和其后辛苦打理积攒下来的。如今既然国家有难,少不得都捐出来,聊为殿下酬军之用,略尽些绵薄之力罢。”

  穆平本是有备而来,不想仍然句句话被宁珏压着,背后不免出了一身冷汗,暗道:“常言道恶人自有恶人磨。我等心地良善,却是同高位要职无缘了,眼下若想四海平定,百姓略过些舒坦的日子,靠青莲教那群乌合之众自是不行了,还是这人靠谱些。”心里胡思乱想着心事,早将拟好的礼单递了上去。

  这份礼物已是颇重,足足将他们家的一半家私送上了。穆平和晴雯商议下来,惟有如此,才能解开怨仇,避开嫌隙,成功逃到南边去而不至于事后被清算,正是破财消灾的意思。

  谁知宁珏只上下扫了几眼,冷不丁道:“但凡要为国效忠,自是要尽全力。你们说自己没有别的长处,只有几两臭银子,便该都一并献了来。如今你们在那客栈之中,足足二十几箱的东西,这才拿过来十几箱,剩下的又要做甚么?”

  这话实是无礼。穆平再想不到宁珏竟会在这时候发难,一时之间,虽有千般道理,都不好说出来,心中只咬牙恨道:“此人委实太过心狠手辣,不过一些小小嫌隙,竟到了此时还不肯放过吗?”

  正在犯愁间,却听到一旁晴雯朗声答道:“禀王爷,剩下的这些,除却一路南下所用的盘缠之外,旁的都是别人从前的托付。”遂将从前赖嬷嬷将一辈子积攒下来的东西托付之事说了一遍,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如今她孙儿在南边守孝,这些东西自是要带到南边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