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整个京城的夜空被火光照亮, 擂鼓声、号角声、马蹄声、厮杀声连绵不绝,又有老弱妇孺的惨叫声、哀告声、啼哭声传来,周遭一片混乱。

  此时偏偏穆平不在, 只得晴雯和鸳鸯几个人聚在一起拿主意, 先命下头用沙袋石头甚么的死死封住四处门户, 派几个精干的家丁燃了火把, 在那里巡逻,只留一扇角门方便探听消息,使许多人把守着, 料想纵使反贼杀过来, 也能抵挡一回。余者人等,皆聚在一处, 一个个满面惊恐, 瑟瑟发抖,生怕有反贼破门而入。

  其间侯府正门处曾被人拼命敲过一阵,吓得正门处巡逻的家丁屁滚尿流, 惟恐那足足三尺厚的沙袋顶不住大门, 被人闯将进来,在这里杀人放火,做那剽掠之事。幸亏外头人撞了一阵子门,见大门撞不开, 也就转头去寻别家晦气, 渐渐没动静了。

  好容易熬到东方发白, 天蒙蒙亮, 那些声音渐渐安静下来, 来顺才悄悄遣了几个机灵的小厮翻墙出去打听,刚出去就看见顺义侯府大门的石狮子处几摊血迹, 强忍住畏惧往前走,看见青石板长街之上横七竖八满是尸体,有穿着盔甲明明白白是官兵的,也有穿着粗布衣裳,一看便是青莲教贼人的,再想探头往前面看时,见得前头人影晃动,刀剑刺眼,忙缩回头去,原路折返。

  几个小厮回来把打探的消息说了,来顺眉头一皱,向晴雯道:“坏了,见这副光景,怕是朝廷抵挡不住,要变天了呢。”

  晴雯道:“也不知道皇宫那边怎么样了?”

  众人面面相觑,都不知道皇宫那边的消息,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晴雯才好。正在这时候,吴贵那刚出生不久的女儿哇的一声哭出声来,奶娘在那里慌忙去哄。那哭声教晴雯一阵心烦意乱,暗道,怪道古人常说宁做太平犬,不为乱世人,离乱之时泥沙俱下,便想做一对平凡的夫妻清贫安稳度日,却也是做不到的。

  只是眼下有一大家子人需要照顾,一个个都眼巴巴看着晴雯,盼着她拿主意,便心中再怎么六神无主,也只得咬牙挑起担子来。晴雯只得硬着头皮在那里安抚众人,又安排了值守班次,又命吴贵将家中的米粮菜蔬炭火诸物逐一清点出来,那些下人见这般守着也可撑过大半年,这才渐渐不慌了。

  晴雯心中却是难解忧虑,暗中将来顺、鸳鸯等心腹亲近人唤在一起,在那里说:“虽然米粮等物可撑过大半年,但若果真贼人得手,剽掠之时,又该如何是好?”

  来顺只悄悄遣了人出去再探消息,到了第三日上,城中已无多少官兵,带回来的消息也一个比一个沉重。先是说连锦衣府的侍卫们都一个个横尸街头,仇太尉和他儿子仇俊杰等人被青莲教中人点了天灯,家中妻女亦被淫遍,又说九门提督所领兵营悉数以身殉国,五城兵马司刘家深夜偷偷率着一队人,打开城门逃了出去。

  到了此时,晴雯等人心中皆一片灰暗,知道这京城已是变天了,来顺紧紧盯着晴雯的面色,小声说道:“还有一事,小的不敢不告诉,夫人千万要稳住阵脚,莫要伤心太过……”

  来顺声音沉痛:“小的们在外头探得消息,说皇宫已是沦陷了。宫中有反贼奸细,圣上带着一众人一退再退,等到退无可退之时,反手挥剑将皇后娘娘、几位妃嫔公主一并斩杀,然后……”

  晴雯声音还算冷静:“这是圣上惟恐前朝靖康之事重演,不想地下蒙羞罢了。她们生在皇家,曾无尽荣光,此时半点不由人,亦是无可奈何,虽难免替她们道一声冤屈不平,却也是天数如此,然后呢?”

  来顺颤声道:“然后圣上便坐在龙椅之上,放火烧了皇宫……宫中龙子凤孙,一个个皆效仿圣上,悉数殉国。侯爷……侯爷只怕也凶多吉少了……”

  来顺说到此处,再也说不下去,只见晴雯早已是泪流满面,鸳鸯、麝月等人用力搀扶着她,一个个也是眼圈红湿,面容凄苦。他心中一酸,忙上前安慰晴雯,道:“人死不能复生,夫人还请节哀顺变,这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却见晴雯用力打断他的话:“正是如此。人死不能复生。但咱们这一屋子的人还得好好活下去呢。还有别的甚么消息没有?”

  来顺微感诧异,连忙道:“还有一事。小的打听得外头人都在书坊抢一本书,打听下来才知道,原来青莲教的首领头子酷爱读那本书,故而此回青莲军进城之时,便拿此书为凭,凡是手边有这本书的,便是自家人,吩咐下头不许骚扰。故而许多人都在寻访这本书。小的也命人去书坊了。若果真能得这书,便如同有了一道护身符,咱们也可多一份心安。”

  正在这时,被来顺唤去买书的一人满面血污地奔回来了。到了如今这个时日,一切从简,不论规矩,男女皆混在一处,再没有二门内二门外的分别,故而这小厮径直入了内院,向来顺嚷道:“完了!完了!京中的几个书坊,我皆去过了,那书坊已是被他们烧了!”

  来顺缓缓点头,叹道:“我也料到如此。这些青莲军只怕早就筹谋好了的,怎能容咱们这会子临时抱佛脚。”

  虽是如此说,到底还存了一丝侥幸,还想着等另一人回来,看看能否有甚么好消息,谁知道等了许久也未等到,想来已是凶多吉少了。

  晌午过后,外头的咒骂声、喊打喊杀声、百姓妇孺的哀告哭叫声重新响起,众人枯坐于地,一个个面容憔悴,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都在那里窃窃私语。

  这个说:“青莲军怕是要挨家挨户搜刮钱财了。我爷爷的爷爷说,从前这些事情他们也经过的,从古到今都是这么过来的。”

  那个说:“咱们的米粮蔬果虽够吃大半年。但如今青莲军已占据了京城,若要破门而入时,哪里抵挡得住。便纵将家中所有都献了去,也倒罢了,怕只怕他们做那些烧杀剽掠之事……”

  连芳官也忍不住道:“这会子若宝儿奶奶在咱们家就好了。她那一屋子的藏书,定然可寻到那一本当护身符……”

  麝月看了她一眼,摇头道:“你没听管家说吗?须是从书坊里寻得,想来必然不是甚么正经书,只怕是些艳情书。”又道:“宝二爷从前倒有许多这类书的,也不知道有没有这本。”

  晴雯听到这里,突然想起一事,忙问来顺道:“你说那书坊中才有的书,到底是哪一本?”

  来顺皱眉想了片刻:“据说是说前朝一个妃子的小传,书中也有甚么反贼的。”忙弯腰从靴子夹层取出一张薄薄的纸来,向晴雯道:“小的不识几个字,请夫人一看便知。”

  晴雯忙凝神去辨认纸上字迹,细细看了一回,再看了一回,忍不住笑了起来,紧接着又开始流泪,道:“原来如此。”

  众人都不明白她的意思,都当是她受了刺激,有些疯魔了,却见她带着鸳鸯回到原本起居之处,将枕头底下一本书寻了出来,向众人扬声道:“大家莫要惊慌。若果真是这本书,我这里正巧有一本。”

  鸳鸯等人忙探头过去细看,鸳鸯从前跟随贾母,故而也识文断字,不觉念出声来:“《姽婳将军小传》。这名字又是何意?”

  来顺同那出去寻书的小厮顿时欢喜起来:“正是这本。正是这本。夫人如何有这本书?正是吉人天相,咱们这些人只怕都有救了!”

  满院子的人听了这话,个个都欢喜起来。

  又过了一日,城中喊杀的动静更深,又有几处火起,打探来的消息都是有几家大户仗着自家家丁众多,在那里负隅顽抗,结果一家子惨遭灭门之祸,连宅子都被烧了。

  待到青莲教中人杀到顺义侯府门前时,来顺便恭恭敬敬捧着一盘子金银珠宝出去,又将那本《姽婳将军小传》指与为首那人看,那首领惊讶不已:“这书只是我们军师爱看,说从前在京城时候,曾有人照拂过他,生怕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这才拿这本书做个凭据。不想却是便宜了你们这些人。”

  来顺脸上恭敬之色更甚:“我等皆是良民。说不定正同贵军师有个一面之缘呢。”又暗中递了金银等物打点来人,那人方心满意足,放过侯府,扬长而去。

  侯府等人知道消息,无不感恩戴德的,皆说侯夫人洪福齐天,带着他们逃过一劫,又有说来顺机变会办事,懂得破财消灾的。一个个劫后余生,在那里欢天喜地。

  鸳鸯也暗中和麝月等人商议:“宝二爷素来是个爱看杂书的,不知道他得了消息没有,也不知道他是否有那本书。若是有时,自可逃过一劫,才算皆大欢喜呢。”

  这般又过了几日,侯府众人每日里谨言慎行,不敢出门,每每有青莲军过来,便恭恭敬敬将那本书请出,只说是自己人,又说家中钱财俱已上缴,惟得孤儿寡母几个,万望垂怜,又暗中将些小恩小惠收买来人,这般勉强安稳度日,终究比几户勋爵官宦人家家破人亡要好上许多。

  这日来顺带着人亲自在门口守着,突然见一队青莲军抬着一乘软轿,打开帘子看时,轿中那人约莫三十岁年纪,相貌儒雅,颇有书卷之气。过来敲门的青莲军指着那人说:“这位便是我们的军师,大伙都唤他胡先生。”

  来顺不敢怠慢,纳头便拜,口中称胡大人。那位胡先生却不如其他青莲军那般恶声恶气,含笑命来顺起身,又问道:“尊府上可有一位闺名晴雯的女子?”

  这般光明正大唤人闺名,实属无礼,若是平日,来顺必然与来人好好说道一番。只是此时人在屋檐下,来顺哪里敢争辩,心中只管惊疑交加,有一千一万个疑问,都不敢多问,只在那里道:“晴雯……晴雯便是我家侯夫人啊。我家侯爷早已音讯全无,府中只夫人一人独撑大局。那本书,那本书便是夫人所有,胡大人,咱们家一家子的良民,都是自己人啊,万望胡大人高抬贵手!”

  胡先生坐在软轿之上,只管微微笑道:“不相干,不打紧。你莫要害怕,只管去告诉你家夫人,说是故人前来拜访。她自然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