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家娘子听灯姑娘说得煞有介事, 不由得感叹道:“若果真是如此,可称得上是风水轮流转了。想不到你风流半辈子,竟也会有今天!虽是财帛富贵动人心, 却也算是栽到吴家小哥手里了。”

  灯姑娘道:“甚么风流不风流的, 若不是当初逼不得已, 谁愿意被人戳着脊梁骨骂?”

  又道:“他实是个好人, 我当初嫁他时,便晓得他是真心待我好的。就是性子太软和了些,在外头不当事。如今有这侯府养着, 他这性子反倒成了好事了。养闲人最怕那喜欢惹是生非的, 他这样的,想来晴雯妹子也省了不少心。他又是这般皮相, 说话斯斯文文慢慢悠悠, 如何教那些没见过世面的小丫鬟不春心萌动?”

  胡家娘子听她这般说,将信将疑,惟恐她是爱意太过, 平白在那里疑神疑鬼, 拈酸喝醋,笑道:“若依了你这般说,侯爷岂不是更招人?”

  胡家娘子本是玩笑话,灯姑娘却信以为真, 点头道:“不错。穆家兄弟有爵位在身, 穿上那蟒袍便同那些王子皇孙们没甚么分别, 这些日子谈吐气度更好了, 自然更招人。只是穆家兄弟待我家晴雯妹子之心阖府尽知, 她们便是想着爬床,也要掂量再三自家姿色是否及我家妹子十分之一。”

  胡家娘子笑道:“还有一样。你家晴雯妹子风评甚好, 她身边的人都知道她冰清玉洁,为人最是正派不过。却不似你这般,有些瑕疵软肋教人诟病。只是虽是如此,你这般心急,到底不妥,若是一时保不住孩子,或是竭力生下孩子,人却熬得油尽灯枯,又该如何是好?”

  灯姑娘狡黠一笑:“我心中自有一本账。我从前做错了事,如今被这些风言风语纠缠,夜夜不得安宁。如今的吴贵已不是从前的吴贵,只怕我留不住他多少日子了。既是如此,便是拼却一死,也要教他牢牢将我记住,再忘不掉才好。”

  胡家娘子素知灯姑娘的主意大,相劝不得,只得由着她了。因此事不可劝阻,也只得为她开了些安胎滋补的药,又教她卧床静养,等到月份再大些,胎儿稳固了,再绕床走动,以助生产。灯姑娘不敢不从,一一记下了。

  胡家娘子又转道去给平儿把脉,见平儿如今也已显怀,肚子尖尖,脉象平稳,不觉赞叹了几句:“平姑娘倒是个有福的。虽也受了些颠沛流离,幸好你心性豁达,最懂随遇而安,身子倒不曾有亏损。”

  想了想又道:“只是你如今孤身一人,虽在侯府养着,到底名不正言不顺。贾家如今遭了事,史老太君自顾不暇,却也艰难,到时候你们孤儿寡母的,又要怎么把孩子拉扯大呢?”

  胡家娘子所问,平儿实则已是想过了无数回。此时听胡家娘子问起,平儿面色坦然,笑道:“胡家娘子是知道的,我们这等人,除了服侍人以外,别的一概不会干。故而也只能走一步说一步了。”

  胡家娘子一愣道:“说得有理。平姑娘果然是豁达之人。想来以平姑娘之才,日后逢凶化吉,现世安稳,亦非难事。”

  平儿只当这是寻常吉祥话,笑了一笑道:“借娘子吉言。”

  晴雯在府中卧床了十几日,又静养十几日,这才重新出来见人。

  这将近一个月的时间里,太子妃和东安郡王妃皆打发人来看过,便是那新近开府的清平亲王府,也有正妃刘氏遣人送了人参虫草燕窝等滋补之物过来。余者登门探望的勋爵官宦更是数不胜数。穆平见许多宾客盈门,自然以为是夫荣妻贵,更加得意,只虑着恐惊扰了晴雯养病,故而只教鸳鸯等人上前伺候。

  晴雯这些日子虽不曾真个吃药,却因饮多了穆平滋补汤水的缘故,更是容光焕发,妍丽之极。只是天寒地冻,梅姨却有几分熬不住了的征兆,渐渐显出油尽灯枯之相。

  这日晴雯过去向梅姨请安,梅姨满口抱怨:“你这些日子倒舒坦,养得越发容色照人。哥儿这些日子里里外外忙碌,却是累瘦了。如今哪家王孙公子不纳妾?哥儿既是顺义侯,屋里不放三五个姬妾,怎能显出你生性不嫉妒,肚量大,能容人?再者若你有了身孕,自该教哥儿分房别居,难道教他夜里寂寞不成?或是似这回这般贪恋玩乐,不思保养,若再有个甚么三长两短,糟蹋的可是你自个儿的身子……”

  晴雯本来是拿小产之事装病,刻意拖过清平王大婚之事而已,不想竟被梅姨数落,早懵了。因顾忌她是将死之人,自是不肯与她计较,倒是穆平在旁边听不下去了。

  其实晴雯这回小产,穆平心中也有疑虑,如何好端端的竟有了,事先也未曾听见晴雯提起,胡家娘子来诊脉过后,未过几天的工夫便小产了?梅姨口口声声说定然是穆平和晴雯闺房之乐的时候太过忘情,不思珍重的缘故,更教穆平百口莫辩,疑窦丛生,但梅姨这个大嘴巴已经嚷得阖府皆知了。

  不由分说,只叮嘱伺候梅姨的丫鬟婆子好生照看她,竟是拉着晴雯的手急急往外走了。

  晴雯诧异问道:“明日要去见甚么客人?怎地未听你提起过?”

  穆平笑道:“这却不是我故意诓骗梅姨她老人家。实是东安郡王府上连着开了几天戏酒,说要庆贺宁玉郡主有孕。王妃那边已是下了帖子过来。我想着先前你病着,不得出门,必然觉得气闷,如今东安郡王府上梅花开得正艳,正好过去赏玩一回。何况你病时她们特意遣人过来慰问,索性借这个由头感谢一番,也是你们圈里日常交际的意思。”

  晴雯哑然失笑道:“我们哪有甚么圈?那些内命妇多半是打小时候的手帕交,闺中的知己,我如何能同她们说得上话?不过是胡乱交际应酬一下子,不失了礼数便是了。”

  穆平却一脸意气风发:“都是为夫不好。常言道夫荣妻贵,都是为夫太过无能,教人小瞧了去,故而你才遭这许多人瞧不起。以后却是不会了,我们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晴雯见这话说的古怪,忙追问他缘故,穆平故意卖关子:“为夫有一个惊喜要告诉夫人。等到明日咱们赴宴看戏罢,再与你细说。”

  晴雯见状,只得罢了。

  次日晴雯晨起细细梳妆,因如今京城之中崇尚简朴之风,不似从前那般以奢华取胜,故而倒不必费尽心思堆砌衣裳,只穿了家常见人的衣裳,又取了一件大红羽纱的斗篷在外头穿着。饶是如此,已是艳光四射,不可方物。

  穆平亲携了晴雯的手,共乘一车到了东安郡王府上。其余官客堂客多半分车而来,那石瑛、仇俊杰等人见他与晴雯这般恩爱,都在那里大声起哄道:“穆兄怎可如此?自古温柔乡便是英雄冢啊!”

  徐文轩亦点头迎合道:“正是如此,想那红颜祸水,从来祸国殃民。貂蝉引得董卓吕布父子反目,玉环与明皇长生殿中夜夜温存,终至渔阳鼙鼓,马嵬遗恨。穆兄是即将封王之人,前途无量,怎可为了儿女私情毁了自家前程?”

  穆平未能领悟众人口中旁敲侧击之意,只在那里面有得色,辩道:“古人亦有画眉之乐,我原本就不是甚么有大志向之人,为何不能效仿其事?”

  这些官客只在前头大声喧哗说笑,晴雯一下车子,早有人迎到后头。此时东安郡王妃并许多公侯夫人皆在堂上,晴雯见状慌忙要卸下镯子,过去伺候,曲尽儿媳的规矩,却被东安郡王妃止住道:“你这孩子大病初愈,何必如此。这边诸事皆是停当的,你只管安坐,少顷过去吃酒听戏也便是了。”

  晴雯听了,哪里敢坐,只得四处帮着张罗。东安郡王妃忙教人按住她,道:“今日怎可教你劳累?”

  晴雯心中微觉诧异,未曾多想,那边筵席已是诸事停当,请求入席。晴雯和几个年轻的内命妇坐在一处,虽与东安郡王妃并非一席,却听得东安郡王妃招呼道:“如今郡主已是大喜了,偏顺义侯夫人尚无音讯。这孩子一贯拘谨守礼,只怕放不开。你们且替我好好请她喝一回酒,教她放开心胸,好生乐上一天!”

  众少奶奶齐齐应声,一个个粉面桃腮,笑意盈盈的,那劝酒之词亦是一套接一套,令人应接不暇。

  这个说:“侯夫人,这一杯唤作儿孙酒。只要你满饮此杯,想来日后必定儿孙满堂,子息繁茂。”

  那个说:“顺义侯年纪尚轻,自是前途无量,这一杯唤作富贵酒,日后必然加官进爵、光耀门楣的。”

  晴雯本是个爽朗之极的性子,何况自恃海量善饮,见她们这般零敲碎打敬酒,想来那酒乃是南边上好的花雕,呈浅琥珀色,甜丝丝的,甚是醇厚,并不醉人,故而放开量喝了一回。

  酒宴既罢,有人奉上茶来。紧接着听见锣鼓声响,又有人请去戏台前安坐。晴雯便随着众人去了,当日是完完整整一出《长生殿》,说的是杨贵妃和唐明皇的往事,众内命妇看得如痴如醉,有流泪的,也有感慨的。

  晴雯却无多少感慨,她心思纯白,对这些文人墨客歌颂传唱的风流韵事本能厌恶。旁人都在那里伤感,惟有她心中暗自冷笑:“终究是一群好色之徒罢了。杨玉环弘农杨氏出身,先为寿王妃,倒也门当户对。便是她善音律,跳舞跳得好,明皇只管嘉奖也便是了,何必非要做出那扒灰的丑事,将她收入自家后宫?其后渔阳鼙鼓,马嵬遗恨,只怕是天理昭昭,因果循环罢了。又有甚么好称颂的?难道拆散了玉环和寿王郎才女貌的大好姻缘,还要山呼万岁,称颂一句谢主隆恩吗?难道其后马嵬惨死,长生殿空,还要感念一句承蒙错爱吗?其实不通得很。”

  她这里正胡乱想些心事,并不敢在面上表露出来,以免格格不入。正在这里,突然有颇面熟的小丫鬟到她身前,悄声说:“郡主请夫人过去呢。”

  晴雯心中便有几分不自在,暗想她早已打听得清楚,这日天齐观的小道士浮生又过来了。宁玉郡主如此不避人,若是出了甚么事,又该如何?若见了她,少不得要婉言劝诫一番。想到这里,忙举步同那小丫鬟出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