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雯一惊, 本是捧了一盏茶在喝茶的,一个没留神,那官窑脱胎填白瓷盖碗跌了个粉碎, 热茶泼了一地。鸳鸯听见动静, 忙进来收拾, 替她描补道:“都是我不好。这盏茶太烫了, 莫要烫着夫人了。”

  穆平见晴雯这么大的反应,只当晴雯是为了徐文轩,心中不免有些愤懑, 沉声叫道:“鸳鸯, 你先出去。”

  鸳鸯见穆平声色不如往日,不敢不从, 只是不由得为晴雯捏了一把汗, 道:“我去外头取些药膏过来,夫人仔细莫要烫了手,留下疤痕便不好了。”随即便退了出去。

  穆平听得鸳鸯提醒, 忙拉过晴雯手细看时, 只见十指洁白纤长,并未被茶水烫到,指甲足足有几寸长,上头红艳艳的是凤仙花染过的痕迹, 正是指若削葱, 动人心魄。再见她轻轻蹙着眉头, 薄愁轻怨之下别有一番风致, 不觉早心软了, 拥她在怀,在她耳边轻叹道:“偏生这般不安分。又教人怎么办才好?”

  晴雯不解其意, 只当他想求欢,不觉红了脸,急着要挣脱他,挣扎着说:“这青天白日的,教人看见又该如何是好,岂不是臊得慌?”

  穆平心中一动,却将她抱得更紧了,附在她耳边喃喃道:“好妹子,弱水三千我只想取这一瓢饮,却也不想同人分。只盼着千万莫要被辜负了。”言语低低切切,几近哀求。

  晴雯正在为宁珏之事心神不安,哪里猜得出他话里的意思,只觉得他越抱越紧,几近窒息,忙挣扎着用手锤他,道:“都在胡言乱语些甚么,越说越离谱了。”

  晴雯见他忽然在那里自怨自艾,样样都非要和徐文轩比,心中只觉得古怪,想了想,故意打趣他道:“我思来想去,你有一样东西是远胜于他的。”

  穆平忙问缘故,晴雯笑道:“那徐文轩是好色之徒,家里头三妻四妾,外头又养了许多粉头,犹不知足,还在外头勾三搭四。虽然京城人皆说他有才,说甚么人不风流枉少年,不肯苛责于他。但我心中却是恨不得同这等人敬而远之的。单这一桩事上头,他便远不如你了。”

  穆平这些日子里见徐文轩智计百出,出的点子无不是剑走偏锋、飘忽如鬼魅的主意,晴雯为了贾家之事多倚重他,又见朝廷辞旧之后徐文轩加官进爵,更加疑心晴雯仰慕于他,故而在这里自怨自艾,各种提防,不想晴雯心中竟待徐文轩颇平常,倒是大肆赞美自己一番,这却是他始料未及的了。

  穆平听了这话,不由得喜出望外,疑心消了一半,连声道:“好妹子,既得了你这番话,我便心满意足,再没有甚么好抱怨的了。我知你先前为了贾家之事四处奔走,颇多辛苦,况且太上皇老人家的事一出来,必然心神不宁的。往后却不消你劳心劳力了,咱们已同忠顺王世子爷攀上交情,自是不必去寻那徐文轩了。”

  晴雯默默苦笑。她的本意是离宁珏越远越好,偏有许多事纠缠着。如今穆平竟说甚么同他攀交情,想来往后两家倒是要走得更近了。她有心说破,但这等之事实在太过难以启齿,却又如何说?遇到那拘泥呆板的,不去怪男人们色胆包天,枉顾礼法,倒像是她有甚么不尊重之处了。

  这日穆平欢欢喜喜,只向晴雯说他同宁珏攀交情之事,如何在前殿装聋作哑,不理会北静王等人的拉拢之语、意欲同仇敌忾之心,如何乖顺谨慎识时务,大肆褒扬宁珏等人:“世子爷说先前看我一问摇头三不知,凡事只靠女子出头,想不到竟有如此心肠,说先前竟是小看我了。又说同我年纪相若,从此或可时常走动。我这回提出将那致美楼一条街的店铺送给他,他便没有推辞,欣然笑纳了。仇俊杰仇大人和石瑛石大人等人待我都颇和气,教我无事时常去寻他们。”

  晴雯听得疑窦丛生,但见穆平正在兴头上,也不好泼他冷水,心道:“等到停灵、请灵等事一了,紧接着便是储君入住大明宫,世子爷开府,到时候自有侯爷同他们周旋,我只在这府里忙些家事,想来世子爷自然有那年轻貌美的女子上赶着充盈后院,渐渐便可相安无事了。”

  因晴雯立了这个主意,此后入朝随祭之时,她便刻意做拘泥之态,不肯多同旁人说话。

  这般日日入朝随祭,倒也无风无波,好容易熬过了停灵二十一日,眼看着明日要请灵入先陵,晴雯先瞅了一个空子,偕同穆平一起到了贾家。

  门口仍有锦衣府兵士在那里守着,穆平先下车去攀交情,报出仇俊杰的名号来,果然畅通无阻。贾母仍旧在那一方小小院子里住着,只是那房舍倒看着比一个月前更破败了些,雕梁画栋上满是蛛丝,极尽萧索荒凉之意。

  贾母见得晴雯过来,颇见欢喜。只是晴雯冷眼瞅过去,贾母的气色看着倒比过去差多了。在一旁悄悄问琥珀,琥珀眼含热泪道:“如今哪里比得上从前了。虽说这处宅子未被查抄,但锦衣府的人一直在门外守着,连买米买菜也不许出去,少不得拿了金银等物同他们换些米粮,却皆是次等的。从前每天熬人参燕窝也不算甚么,这些日子老太太的人参、宝儿奶奶的燕窝俱是停了。”

  正在这时,刚好有小丫鬟端了一碗羹过来,说要与贾母进早饭。晴雯拦住揭开那盖碗看时,见只是寻常的白米粥,里头漂浮着些青菜碎末,从前的那甚么绿畦香稻粳米和红稻米粥,却是不能得了。饶是晴雯早有所料,见得这模样亦不免黯然,忙道:“侯爷亲自烧制了些家常的小菜,快取来请老祖宗尝尝。”

  琥珀感慨道:“到底是侯爷情面大。这些日子史家、王家、薛家也有使人探望的,却甚么也不曾夹带进来。”

  晴雯想起前几日听到的消息。据说王子腾去世之后,王家一败涂地,王子腾的女儿本是嫁给保宁侯之子,谁知前些天偏被夫家说甚么泼赖善妒,给休回娘家了。那史家亦是同贾家前后脚被抄的。想到此处,不免有些诧异,问道:“史家是谁过来的?”

  琥珀道:“如今也不算是史家的。史大姑娘已是出了阁,成了卫家奶奶了,说起来算是卫家的人。她自己怀着孩子呢,因身子重走不动,却教她奶娘过来探望的。”

  晴雯度其语气,想来史湘云未曾告知贾母史家被抄之事,此刻她自然也不便言明。又听琥珀感慨道:“王家过来却是嚷着要与琏二奶奶收尸的。也就是半个月前,琏二奶奶竟未曾熬过去,就这般没了,王仁便过来嚷着说要索回琏二奶奶的嫁妆,被隔壁大老爷一阵臭骂,讪讪离开了。过来看老太太也只不过是捎带的。算来算去,怕是薛家好过些…他们家来得最早,一来便说琴姑娘的婚事定下了,又好生夸奖了姑娘一番。”

  此时鸳鸯早将穆平所携食盒中的菜摆了出来,一道酒酿清蒸鸭子,一道板栗烧野鸡,一道火腿炖肘子,一道清蒸鲈鱼,小菜是胭脂鹅脯和鸡瓜子拌茄鲞。又有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火腿鲜笋汤和半桶胭脂稻米饭。

  一面说,一面吩咐底下人:“教宝玉过来!请林丫头也过来!”

  不多时,果然见林黛玉带着紫鹃、雪雁两个人袅袅婷婷走过来了,便要服侍贾母进膳。晴雯忙道:“如今且别忙着立规矩,容我服侍老太太、宝儿奶奶一回罢。”

  贾母和林黛玉皆知她心意,也不阻止,只是没口的夸她。贾母叹道:“我实是对你说,当日主张宝玉他们收你当义女的时候,实则只当一步闲棋。不想果然到了这般地步,更想不到你这孩子竟然舍身至此。”

  又问林黛玉道:“如何不见宝玉?”

  黛玉忙道:“他在里头闭门读书呢。说咱们家之所以有今日,全因阖族里头竟无一个出众的男子,他说自幼锦衣玉食,受尽宠爱,不想如今家族遭难,竟然一句话都说不上,竟比琏二奶奶还不如。故而必要头悬梁、锥刺股,意欲在今年恩科中考取功名,好教老太太放心。”

  贾母含泪点头道:“若他果真如是想,贾氏祖先在天之灵,亦可安心了!”又道:“只是大行太上皇之事一出,咱们家还不知道如何判呢,到时候他是否有份应考,尚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