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雯忙谢过曾嬷嬷指点, 带着李纹李绮和丫鬟婆子一齐绕到后院,果见竹篱之旁,生着大片大片的菊花, 有直接生在土里的, 也有长在瓦盆里的。虽是夏末秋初的天气, 许多菊花尚是含苞待放的花骨朵, 却已初显峥嵘。

  李纹李绮本是少女心性,李奶奶在时,她们或许还要装作沉稳贤淑的模样, 如今平时喜欢管教她们的人皆不在, 只有晴雯比她们大不了几岁,亦是随性不爱拘束人的性情, 少不得将天性里那些天真烂漫之意发了出来。

  李纹先道:“无怪乎白乐天说‘耐寒唯有东篱菊, 金粟初开晓更清’,如今许多花都已经凋谢了,惟有菊花尚且含苞待放, 已可见凌霜傲雪的风骨。”

  李绮也道:“此时虽也有桂花盛开, 但桂花香味太浓,不及菊花清淡幽静。”

  梅兰竹菊乃是四君子,但凡文人墨客,大多爱赞美菊花。李纹李绮家学渊源, 久受熏陶, 自是偏爱这菊花的风骨。

  晴雯见她们面带欢喜之色, 显然被家里拘束久了, 故而见到竹篱寒菊这等田园风味, 也在那里大声叫好,心中甚觉宽慰。猛一转头, 又见不远处有一秋千架,以竹子编制,虽然简单,却也别有风致,不觉来了兴趣,问李纹李绮道:“可要去那边秋千架下一看?”

  李绮欢喜道:“如此甚好。家母管束得严,我已是许久未曾荡过秋千了。”

  正要欢欢喜喜跟过去时,李纹却一把拉住她,摇头道:“来时母亲吩咐过,务必要谨言慎行,处处在意才好。若是被她知道咱们在外头玩秋千,还不定如何气恼呢。到时候果真气出病来,岂不是咱们不孝?”

  李绮听了这话,只得罢了。李纹笑着向晴雯道:“我等只在此赏花,夫人请自便。”

  晴雯无法,只得命麝月和几个婆子在这里看着,自己同咏荷、鸳鸯两人走到秋千下。

  咏荷看着那竹制的秋千,喃喃道:“墙里秋千墙外道。只可惜一入宫门深如海,从前种种,皆断送了。”

  晴雯和鸳鸯对望一眼,晴雯思忖咏荷既说这话,想来心中必有一番感慨,从前或许是有过甚么刻骨铭心之事,亦未可知。晴雯想了一想,便试探着说道:“如今咏荷姑姑已是侯府中人。倘若想衣锦还乡,亦是极容易的。”

  咏荷看了晴雯一眼,微笑摇头道:“多谢夫人想着。只是家乡再无牵挂之人,却是不必了。”

  又道:“我从前极擅长荡秋千的。夫人若是有意,便由我在后面推着可好?”

  忽然听得有男子声音传来:“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多情总被无情恼。我原先还以为能看见你在这里荡秋千,想不到你好狠的心,竟连这个也不肯。”

  随着这话,从那几丛幽竹中间走出一个人来,青缎乌靴,正是忠顺王世子宁珏。

  晴雯不由得变了脸色,咏荷和鸳鸯见状,忙要跪下来问好。

  宁珏摆手笑道:“罢了罢了,你们主子是个最体恤下人的。这里昨个刚下过雨,若教你们在这里跪了,沾上满身的泥,她背地里还不知道怎么腹诽我呢。”

  晴雯这边也忙着请安行礼,强笑道:“世子爷说笑了。”

  宁珏不答晴雯的话,只抬眸看了看咏荷和鸳鸯:“你们且退下罢。”

  晴雯不免心头着慌,忙拉着鸳鸯道:“咏荷姑姑和鸳鸯皆是自己人,咱们无事不可与人言的。”

  鸳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便听得宁珏淡淡问道:“前几日你要了贾府里一个丫鬟,必然被你照顾得无微不至,想来那琏二爷的骨血,必是安稳得很。是也不是?”

  鸳鸯听了这话,心中顿生寒意。晴雯忍不住想瑟瑟发抖,却强撑着笑容,向宁珏答道:“多亏世子爷照拂。常言道一朝天子一朝臣,贾家高爵厚禄,偏如今这几辈人又没甚么国之栋梁,便是抄家,也不可惜。若说贾家卖官鬻爵,或许有之,与平安州外臣勾结蓄意谋反,他们却没这个胆子。故而世子爷明察秋毫,诸事都留一线,平儿姐姐怀着身孕,那塞北极寒之地如何去得?便纵是留下这孩子,也不过是为了琏二爷百年之后有人与他烧纸罢了。此乃世子爷宽宏大量,无量功德。”

  宁珏冷哼一声:“国孝期间弄出的孩子,又有甚么脸面?”

  晴雯背上冷汗尽出,答道:“老太妃娘娘的事出来,朝廷御令天下百姓三月不许婚嫁,有爵之家一年不得筵席音乐。贾家固然有爵位,但琏二爷不过是捐了个同知,其实不算实职,更非爵位,细论起来,不在此列。若以三月为期,早就过了这个期限了。再者说句僭越的话,世子爷家里前些日子不也办了喜事,足见繁衍生息乃国之大事,连老太妃娘娘亦是乐见其成的。”

  宁珏默然片刻,道:“好一张利嘴!”其实老太妃娘娘不过是太上皇的养母,太上皇固然情深义重,但是宫中其他贵人都是可有可无,故而太上皇年老病重失势之后,为老太妃娘娘守制之事便不似先前那般殷勤了。全国自上而下,早已散漫,似宁玉郡主大婚之时,还要摆了个未筵席音乐的花架子,其余的那些门户,早偷偷养戏子摆筵席喝酒取乐了,只是关起门来,民不告官不究罢了。只是这番道理便是连宁珏也不好公然开口的。

  “梅家人来过了吧?梅翰林的儿子和薛家姑娘的婚事定在几时?”宁珏又问道。

  晴雯便知这是宁珏施恩欲图报之意,心中虽慌乱,面上却做出欢喜感激之情,向忠顺王世子道:“多谢世子爷想着。原本两家早有婚约,只是薛家惟恐姑娘的母亲一时去了,耽搁了婚事,这才早早发嫁。若非世子爷从中斡旋,此事绝不可能这般轻易。故而薛家特意登门送了重礼,我和侯爷亦在斟酌商量着,待到甚么时候看世子爷有空时,便送至府上。”

  宁珏冷笑道:“请夫人去四下打听打听,孤何时受过旁人的贿赂?”

  晴雯忙刻意放软语气:“世子爷清正为公,天下尽知。故而我和侯爷商量着,薛家那些金银绸缎诸物,固然是他们的一片恭谨之心,但我们若是不懂事,直接送了过来,却是辱没了世子爷了。故而竟要把这东西斟酌着删减了,换成咱们底下人体贴世子爷的一番心意才好。”

  宁珏见她笑容灿烂,巧舌如簧,说话说得甚是动听,面上不由得缓和了许多:“你要如何体贴我?”

  晴雯笑容愈发甜美:“世子爷正当英年,政务繁忙,偏偏后宅空虚,只得几个屋里人伺候,实在凋零得不像话。故而我和侯爷商议着,要为世子爷访那性格好乖巧懂事的好孩子,送过来请世子爷挑拣,果然有合心意的,从此红袖添香,嘘寒问暖,岂不是知疼知热?”

  只听得“咔嚓”一声,却是宁珏手中的一枝竹枝折成了两段。他沉声道:“我听说你和宁玉过来进香,百忙之中抽了空子赶来见你,你竟在暗地里算计我?我甚么时候缺过女人?”

  顿了一顿又问道:“那两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便是你寻来放我房里的?”

  晴雯怔了一怔,才想到宁珏所说是李纹李绮两人,忙解释道:“不敢。她二人皆是金陵名宦之后,姓李,正是国子监李家,同贾家二房的那位节妇是堂姐妹,最是才貌双全,品行高洁不过的。她二人之父在世时乃是当朝三品官,进京亦是为了备选。倘若宫中贵人选中她们二人,赐与侯爷,理应有位份,这些事情选与不选,皆是宫中贵人安排,或是凭了世子爷心意,怎能轮得到我说话?不过,李家在文坛声望颇高,若是世子爷果真看中她二人,娶为侧室,于国于家皆有助益。”

  宁珏冷笑道:“天下之大,孤自可去得。天下之物,无不唾手可得,又要甚么助益?”

  顿了顿又道:“孤只要采眼前这朵花,夫人何必惺惺作态?既想与我助益,此时不与,更待何时?”

  忠顺王世子见晴雯这般模样,心中极是惊讶。论理,他位同郡王,却担不得侯夫人如此大礼。宁珏迟疑片刻,冷笑出声道:“人人皆说贾家史老太君最善调.教人。又有人说顺义侯夫人便是她调.教出来的一件杰作。谁知道顺义侯夫人竟连基本的礼数都不晓得,这般没轻没重的,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孤怎么夫人了呢?”

  晴雯直挺挺跪着,仰头答道:“京城中人皆说,储君之位,以忠顺王爷最为众望所归。世子爷又是忠顺王爷子嗣之中最出挑的一个。我今日之拜,不为拜世子爷,而是拜未来君王。又有何不可?”

  忠顺王世子听了这话,不由得惊慌骂道:“休在那里胡言乱语!如今圣上春秋鼎盛,几时轮到你论及立储之事?”

  虽是如此,听晴雯夸他,那语气不由得软和了几分。

  “即使如此,想来识时务者为俊杰,你定然已有了决断了罢?”宁珏又问道。

  晴雯一字一顿说道:“这院子里菊花开得甚好,倒令我想起一句诗来。‘宁可抱香枝上老,不随黄叶舞秋风。’世子爷便纵问我一千遍,亦是此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