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琏看见王熙凤这般模样, 心中一动,正待要说甚么,便见贾赦捋着胡须眯着眼睛说道:“既是如此, 你且说说, 你办下了哪几桩错事?”

  王熙凤便将她从前借着贾家和王家名义, 在外头仗势欺人之事尽说了, 从金哥和守备之子殉情说起,自坐享了那三千两之后,胆识愈壮, 肆意妄为, 又做下了许多桩。有贾琏知道的,也有贾琏不知道的, 一番话说下来, 众人皆是目瞪口呆,胆战心寒。

  贾赦却又问道:“那印子钱呢?”

  凤姐昂然道:“那年我掌管荣国府内宅之事,家里人的月钱银子皆从我手里走。我从外头账房处得了这银子, 便悄悄命人放了出去, 拖上十数日,直到拖不下去时,再从外头银子收进来的利钱里当了月钱银子发下去。此事自是我所为,事到如今, 也没甚么好抵赖的。”

  贾赦点头道:“难为你肯承认。那纸里头还有说水月庵的龌龊事的, 说芹儿在里面同几个尼姑不清不楚, 想来此事也是你的过错?”

  王熙凤想了一想, 缓缓道:“当年建园子时候, 贾芹他娘过来再三求我,说要给芹儿寻个差事。故而我便教他去管这些小和尚小道士们。想是他手中有了几个钱, 在家庙里为王称霸,聚赌闹事,甚至私自养老婆小子,想来也是有的。他若出了甚么差错,细论起来,我是委派他做这个的,自然也有不是。”

  贾赦冷哼一声道:“自是你识人不当的不是!除此之外,还有一个石呆子,你诬陷人家拖欠官银,致使人家全族抄家下狱,可有此事?”

  凤姐迟疑片刻,唇边露出一丝讥诮的笑意,道:“我只求老爷太太能善待巧姐。只要巧姐未来有靠,这些错事,便皆是我做下的,我一肩担了又有何妨?”

  此时贾政、贾珍、贾琏、贾蓉等人都在当场,这些须眉男子皆眼睁睁看着王熙凤一介女流之辈在他们面前侃侃而谈,震惊得一言不发。

  众人皆心知肚明,若说前头的事,皆是王熙凤的错,但累及石呆子家破人亡之事,实是贾赦的首尾。当时代为出手的人是贾雨村,贾赦对此人赞赏有加,因贾琏办事不利且有微词,贾赦气得还狠狠打了贾琏一顿,阖府皆知。

  贾琏更是呆呆看着王熙凤,一时之间百感交集,竟然不知道该说甚么才好。电光火石之间,他突然想起许多从前的事。

  他想起新婚之时,他和王熙凤也有过许多甜蜜的日子。那时候他对这个美貌又能干的老婆百依百顺,便是王熙凤当面显摆自己比他能干,他也能心平气和在旁陪着笑脸。

  他又想起后来因王熙凤善妒成性,他心中已是有些厌烦她了。两人为了偷腥之事多少次争吵。王熙凤暗中放利子钱之事,他到了后来心知肚明,但是从未曾挑破,因为他和王熙凤一个月的月钱有限,若不是王熙凤变着法子从各处榨些银子出来,他又怎能在外头排场体面?

  后来尤二姐的事已经出了,他亦知道了王熙凤背着他干了许多伤天害理之事。那时候已有休妻之心,但是后来石呆子那回,他因不服气,对贾赦说“为了把扇子逼得人家破人亡,算甚么能为”,被贾赦毒打了一顿。当时王熙凤亲自出面,从薛家寻来了秘制的伤药,一边数落他,一边为他上药,那语气却是极心疼的。他当时就心软了,暗道:“横竖她已经活不长了。就等着她安安静静走了,再另娶续弦,岂不是全了她这番情意?”

  “你放心。”贾琏想到此处,红着眼睛应承道,“巧姐是你我的女儿,我对她爱若至宝,又怎会眼睁睁看着她受苦?”

  一语未落,贾赦已在旁边不耐说道:“既是你甘愿认下所有罪责,自要给你个体面。今日容你以贾家妇身份送灵,等做过三日安灵道场,便开宗祠,以毕休妻之礼。”

  王熙凤冷笑一声,点头不语。

  这日三日安灵之期已过,贾家族人陆续返城。贾赦正欲同贾珍合计开祠堂休弃王熙凤之事,猛然间听到外头马蹄声响,紧接着便有人慌慌张张来报说:“老爷!大事不好了!锦衣府的仇太尉带着许多司官过来,外头还驻扎着许多兵马,说是奉了圣上旨意,过来抄家呢!”

  贾赦一时尚未回过神来:“抄家?为何要抄家?我等做错了甚么事?”

  便见那仇太尉身披盔甲,大踏步进来,冷笑道:“赦老此言差矣。几日前你家有白事,送灵之时,有不忿你家的义士撒出字纸,那上头明明白白列了你家几大罪状,这会子又装甚么蒜?”

  贾赦忙道:“仇公有所不知。那上头所列之事,我一概不知,其后追问之下,竟是犬子之妇所为,实是家门不幸。这女人乃是王家女,最是心狠手辣不过,我等皆是被她蒙蔽,实属冤枉。如今家里正预备着休妻,到时候将她扭送锦衣府,听候发落便是。”

  仇太尉冷笑道:“这话不通。难道不是赦老素来爱古玩字画,看到石呆子家的家传扇子,爱不释手,才设计诬陷人家私藏官银,惹得石家抄家下狱吗?昨日兵部大司马贾雨村已然受审,他已是将诸事都招认了。”

  贾赦闻言,先是一惊,继而笑着说道:“仇大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贾雨村这厮同王家和我弟弟皆交情颇深。那石呆子家破人亡,亦是王家女授意所为之事。那扇子虽是我私藏,却是王家女所赠,实是不知有这般曲折。”

  仇太尉一愣,叹道:“赦老堂堂七尺男儿,遇事却尽推给妇孺之辈。莫说王家女尚是你贾家儿媳,便纵早把她休了,你便能脱得干干净净吗?你莫要忘了,当年你同韩家、冯家交情甚密,饕餮宴青莲教行刺之事,你也是逃不掉的!”

  贾赦听了仇太尉这话,一颗心如堕冰水里,犹自强辩道:“岂有此理!我等皆是被假王孙蒙蔽。何况半京城的人都信了,攀附他的勋爵人家极多,难道你们竟要一家一家清算不成?”

  仇太尉大笑道:“纵然一家一家清算,又有何妨?这是忠顺王世子下的令,你若不服时,只管去向他老人家理论。”

  晴雯跟着贾家直做了三天安灵道场,方回了府。这日正在同鸳鸯惆怅着说,琏二奶奶一世英名,只怕要毁在当下了,突然听外头有人报说:“贾家来人,说有急事要求见夫人。”

  晴雯同鸳鸯对望一眼,忙命请进来,定睛看时,却见不是别人,正是贾宝玉的贴身小厮墨雨。只见墨雨一看见晴雯,便满面泪痕道:“晴雯姐姐救救宝二爷吧!贾家……贾家被抄了!”

  晴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惊得站起来,又复问墨雨一遍,听墨雨哭泣着说:“起初是听到大老爷那头动静。老太太遣人去看,尚未回话间,又看见锦衣府带着一队官兵进来。那为首之人不是旁人,正是忠顺王世子。世子爷待老太太和宝二爷倒是客气,只说宁荣二府皆被抄了,虽老太太和宝二爷皆搬出来住,到底是一家子,还是要先圈禁起来,听候发落才好。”

  晴雯唬得六神无主,偏穆平这日不在府里,去东安郡王府帮忙料理东安郡王儿子的婚事去了,只好一边遣人去给穆平送信,一边又命人去街上打听。

  谁知那街上说甚么的都有,有说贾家勾结平安州官员,蓄意谋反的,还有说贾家和青莲教暗中勾结,实是反贼一党的,也有说贾家窝藏犯官家产的,还有说贾家欺男霸女,行止不端的。

  莫说晴雯,便是鸳鸯听了这些风言风语,都气得浑身乱颤,道:“真真墙倒众人推。从前说起贾家来,哪个不夸口称赞说咱们家宽待下人,如今偏生编排出这许多有的没的来。”

  谁知这般前呼后拥,婆子丫鬟足足十几个人几辆车子,早在离宁荣街尚有半里地的地方被拦下来了。晴雯挑开车帘看时,只见前头站着许多锦衣军,一个个身披甲胄,刀剑等闪着寒光,便知不是善类。

  鸳鸯鼓起勇气上前交涉,只说要走亲戚,只见那为首的一名锦衣军把眼睛一瞪:“忠顺王世子办案,哪个敢插手?那贾家已是犯了重罪,你等便纵是贾家的亲戚,也该离得远远的才是,怎好寻着麻烦上门?”

  晴雯等人在车中听得明明白白,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说甚么才好,只是若就这般转道回府,实是不甘。正在僵持时,却看到另有一名锦衣军急急朝这边奔了过来,同前面那人耳语几句,前面那人便朝鸳鸯问道:“你方才说你家夫人是贾府亲戚。请问可是顺义侯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