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平初封侯时候, 那些勋爵之家以为有利可图,不少人凑上来同他套近乎,卑辞厚礼者数不胜数。待与他结交数月, 见他于世路机变上头实是不擅长, 便懈怠起来, 只拿些泛泛之语哄他搪塞他。

  穆平虽不善应酬, 心中却是明白的,哪些人真心,哪些人虚情假意他分得清楚。也正因为如此, 他更知这个侯爵之位来得侥幸, 平日行事更加竭尽全力,惟恐晴雯受委屈。

  穆平素知晴雯心性, 向来不善做违心之语, 如今正是头一回得人真心实意的夸奖,何况出自晴雯之口,不免受宠若惊, 又是欣喜, 又在欣喜之余生出些不为人知的惶恐来。

  自忠顺王世子登门贺乔迁之喜后,顺义侯府宾客络绎不绝,原拟款待三日,但三日之后, 仍有许多人以和穆家、贾家沾亲带故为由, 不请自来, 还有些人自称仰慕忠顺王世子懿范, 特来见识见识忠顺王世子津津乐道的这道菜究竟是何等高明的。

  穆平起初还欲自家掌勺, 亲自做那两道菜来酬谢宾客,三日之后, 渐有力疲神乏之忧。幸有东安郡王从旁劝道:“你堂堂侯爷之尊,何必如此劳累。不若去外头酒楼里寻几个擅长这道菜的厨子来,将这里头的用料、火候一五一十交待清楚了,教他们应付那些人也便尽够了。”

  穆平于厨道颇为自信,虽不信仓促间寻来的厨子能做出如自己一般的味道,但实是不堪应对,也只能如此罢了。这般又冷眼旁观了几日,见那些宾客仍然没住口称赞,方知人家真实用意,虽微感荒诞失落,却也于豪门交际多了一重心得。

  晴雯那边也是忙得不可开交。从前那些亲近她的人家,如北静王妃、南安太妃、永昌公主等四王八公一脉的人家,除母家贾家外,俱是不来往了,反倒是清流一脉的官眷往来频频。除却礼部尚书一家送了重礼过来贺乔迁之喜外,还有几户从前未曾来往的谏官家眷。晴雯和鸳鸯等人暗中商议后,料定这必是忠顺王世子的嫡系,只是不敢明说,少不得殷勤待客。

  这日穆平从前头待客归来,早有芳官迎接出去,伺候着换了衣裳。穆平见晴雯穿着家常衣裳在炕上坐着,粉颈低垂,那模样说不出的温婉动人,不由得心头一动,走上前去,坐在她身边,问:“这会子忙些甚么呢?”

  晴雯抬头看见穆平,眉眼带笑,答道:“不过是些家常琐事罢了。初入侯府时候,各项开支都是含糊的。我同鸳鸯姐姐、来顺家的几个人理了又理,如今总算是有了眉目了。既侯爷问起,少不得同侯爷讲明白的。”一面说,一面吩咐鸳鸯取了账簿过来。

  穆平见晴雯这般有兴致,少不得坐在边上,听她一项一项说来:“如今侯爷得两位圣人眷顾,有七八个皇庄,去年年底他们送了岁租过来时,咱们尚在东安郡王府住着,除却拿出来一半孝敬东安郡王夫妇外,其余的皆由东安郡王府替咱们折成现银了,算起来约莫有两三千两银子之多。

  “除此之外,两位圣人还赏给侯爷一条街的房子铺面,房租已是收了三季,统共得了九百两银子。余者人情往来,都是有定数的,有收礼就有还礼,故而这项倒是另外有一本账的,横竖斟酌着把这家的礼挑几样,拼拼凑凑,再添些,送到那家也就完事了。

  “如今侯爷一年有六百两银子的俸禄,这项是给侯爷自个儿留着当体己的,平日在外头若有个甚么应酬,手头也好宽裕些。若不够时,只管往账房去支。如今管账房的是来顺一家,侯爷是深知他家为人的,想来必然稳妥。

  “你身边的那些小厮长随,亦有等级分别,如小顺儿等人,皆是头等,每月月钱一两银子。其余有一吊钱的,有五百钱的。我这边咏荷姑姑每月二两银子,鸳鸯姐姐、麝月二人,皆是一两,蕙香、芳官、龄官她们几个,每月一吊钱,余者小丫鬟俱是五百钱。婆子们亦依此例。这些都是现照着荣国府里来的,若有不妥处,侯爷只管说。”

  穆平在旁见晴雯在他耳边吐气如兰,娓娓道来,不由得心神俱醉,哪里还说得出旁的话来,因见晴雯问他,略想了一回,才道:“不知道侯夫人每月例银几何?”

  晴雯一愣,答道:“这个荣国府里亦是有定例的。咱们依的是琏二奶奶的例子,每个月是五两银子。另外我哥哥嫂子在这里住,我也私下里与他们一人二两银子,是免得他们生事的缘故。这银子从我嫁妆里田庄每年的出息走,侯爷不必忧心。”

  穆平笑道:“你如今是侯夫人。琏二奶奶固然厉害,却无诰命在身,如何能依了她的例子,依我说,你如今是咱们家的当家主母,少说也要依了贾府里邢王二夫人的定例才好呢。”

  晴雯讶然,惊愕道:“这如何使得?两位太太皆是儿女成行的人,都是从媳妇儿熬过来的,邢夫人纵无亲生骨肉,也有琏二爷、二姑娘等人……”

  穆平听她这般说,心思微动,一把抓住她手笑道:“原来你是为了这个。这个倒也不难……”

  晴雯见他这般不由分说凑过来,心中慌乱,忙用力甩开他手,站起身来,定了定神,又觉得有些尴尬,方喃喃道:“如今天色尚早,侯爷这是做甚么?”

  见穆平神色沮丧,又有些心软,想了想道:“别的事都不要紧。如今却是有一件极要紧的事,须得禀明侯爷,讨一个示下的。”

  晴雯抿嘴笑道:“侯爷如今府邸有了,底下伺候的人也有了,正是万事俱备,索性择个黄道吉日,沐浴更衣,再接了梅姨回家来住,一家子团聚,岂不是诸事圆满?”

  穆平扶额道:“这些日子太过忙碌,每每想起时,欲要同你商议,皆被别的事冲了,竟险些误了正事!不知道梅姨的院子可曾收拾妥当了?”

  鸳鸯在旁笑着答道:“咱们搬过来的第一日,夫人便命人预备下了。依了侯爷先前的意思,选在西院,如今已是诸事停当,伺候的婆子丫鬟已入住,帐幔铺盖和器物摆设等也都好了,又依了梅奶奶的尺寸,裁了几套新衣裳出来。”

  穆平听了,更加感念晴雯之德,倒把先前那点不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向晴雯道:“我原曾许诺你,决计不教你受气的。只梅姨年纪大了,人又有些糊涂,执拗得紧,我实是害怕你受了她的气。但如今她一个人孤零零的,却也不好丢下她不管……”

  晴雯抿嘴笑道:“梅姨抚养你一场,如今你得了富贵,也有她舍了命去敲那登闻鼓的缘故,这里头的事我皆知晓,若是这会子不许梅姨住进来,那我成甚么人了?再者从前在东厢房时,她待我甚好,如今又怎会教我受气?”

  穆平这才放下心来,过了几日,果然亲自进宫,禀明两位圣人,将梅姨接了出来。

  那梅姨自老太妃娘娘薨了之后,一个人独居深宫,颇为无趣,见穆平不忘抚育之恩,过来接她过去居住,不免老泪纵横,又有皇太后、皇后、一众妃子在旁道:“先前顺义侯住在东安郡王家里,多有不便。如今他刚刚开府,便郑重其事过来接你。足见他心意诚挚。”

  梅姨听了这话,越发感激涕零,忙收拾一番,随穆平一起回了侯府。一路上坐在一辆朱轮华盖车里,前呼后拥的,引了许多人过来围观,都说:“是哪家的老封君出来游玩?”

  梅姨听了,心中十分得意,想起从前孤身一人抚养平哥儿的辛苦,抱着必死之心敲登闻鼓的孤注一掷,不觉生起一股苦尽甘来、多年媳妇熬成婆之感。

  才到了侯府外的长街,梅姨往车外望去,只见是青石铺就的大道,宽阔敞亮,忍不住又滴下泪来:“这是义忠亲王府旧址!可惜我没福,当年未住过几日!”

  少顷车子在顺义侯府正门前停定,三间屋子的正门大开,晴雯按品大妆,穿着诰命夫人的服饰,率众男女家人在那里迎接。

  梅姨看到,心中先打了一个突,暗道:“如今她是侯夫人,朝廷亲封的诰命。我却只借着老太妃娘娘眷顾,封了个五品的女官。若论品级,我不如她,她偏穿了这套衣裳出来,难道是有意要与我个下马威不成?”

  梅姨正在胡思乱想间,却见晴雯向着她微笑,然后恭恭敬敬下拜行礼,正是儿媳日常向婆婆请安的礼节,不由得脸色大变:“这是何意?这如何使得?”忙慌慌张张躲开,到了此时,先前那点子疑虑早已烟消云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