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平这句话一出, 贾珍在席间便忍不住嗤笑出声。贾氏纨绔习气者甚多,贾珍向来为其中翘楚,会酒观花、聚赌嫖.娼甚么的皆不在话下。似他这等王孙公子出身的, 向来高高在上, 纵有布施米粮、赈济灾民的时候, 又怎肯真个把那些平头老百姓当人一般看待?

  贾政想着此处到底是顺义侯的居处,在人家家里做客, 反这般疾言厉色训斥, 面上须不好看,忙在旁笑着描补道:“顺义侯年纪尚轻,来京城日子尚短, 只怕还不清楚这皇家的规矩。只请世子爷海涵, 莫要同他一般见识。”

  东安郡王父子心中也是这般想,忙跟着出来打圆场道:“政老此话有理。世子爷何等心胸,何等器量,咱们倒也不必拿着区区一句话大做文章。”

  他们都是久涉官场之人, 知道忠顺王世子肯在这种场合露面, 不管是宫中太上皇授意也好, 还是忠顺王爷另有打算也好, 只要他肯来, 便是莫大的情面。由此观之,顺义侯总算有点根基道行。如今正是他乔迁之喜的大日子, 纵使一时思虑不周,说错了话,办差了事,也少不得念在沾亲带故的份儿上,替他描补担待一番了。

  众人说罢,都拿眼睛望向忠顺王世子,等着他发话,将此事揭过。谁知忠顺王世子仍在品尝那道五香脱骨扒鸡,接连吃了几口,也不知道有没有留意众人进言。

  一时间整个大厅里鸦雀无声,惟有众人的呼吸声微不可闻。片刻之后,忠顺王世子才放下筷子,展颜大笑道:“妙!妙啊!原来这便是鲁地老百姓们钟爱的菜肴吗?昔年太上皇老圣人南巡之时,小王年纪尚小,未曾赶上,深为憾事。不料今日竟能借着顺义侯这道菜,领略领略与民同乐之滋味。幸甚!幸甚!”

  忠顺王世子这般说,席间众人皆愣住了。他们皆是王孙公子,每日里吃腻了鸡鸭鱼肉等荤腥诸物,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穆平这道菜太过重盐重油,固然颇有些味道,但他们甚么山珍海味没见过?故而心中对这道菜的评价反不如那道蟹粉狮子头。

  谁知忠顺王世子独不这样以为,言语里对穆平这道民间菜大有推崇之意。这是众人再料不到的。他们先前已是发过了话,话中语意眼看与世子南辕北辙,不免又是惊诧,又是懊恼,以贾赦、贾珍二人尤甚。

  贾珍身为族长,自然有那长袖善舞、八面玲珑的本事。听了忠顺王世子这话,立马转了口风,便如同他从未嗤笑过一样,在那里说道:“世子爷所见极是。非胸中极有沟壑、心怀天下苍生的大能,不能发此宏论。佩服!佩服!”

  有他开了头,东安郡王父子、贾政等人连忙跟上,各自搜肠刮肚,寻了一篇溢美之词,到了后头,便是连贾赦这样的也觉得面上过不去,低声附和道:“世子爷见识高明。受教了。”

  忠顺王世子笑道:“各位谬赞了。小王年纪尚小,哪里担得起这些,只是跟着各位学些世间的道理罢了。”又看着穆平一人,和颜悦色问道:“适才听顺义侯说甚么与民同乐,小王深以为然。只进餐之初,依稀听闻甚么人说这食盒中有几道菜,是你亲手炮制。不知道是哪道?”

  穆平也知道忠顺王世子身份贵重,不敢怠慢,忙禀道:“是蟹粉狮子头和五香脱骨扒鸡两道。”

  忠顺王世子此番前来,皆因抹不开面子。一来忠顺王妃发话在先,二来他事后回想起来,想起那日使小丫鬟传令要堂堂侯夫人替他缝补衣物,着实唐突,故而便欲趁了这时候弥补一回。

  他既肯降尊纡贵,进了这顺义侯府,便已是有了打算,无论这顺义侯行事有多么粗鲁不堪,他哪怕看在顺义侯夫人织补之功的份上,也必要给他一两分颜面。再料不到这顺义侯竟然是有些真材实料的,善于烹饪也便罢了,但那与民同乐的道理说得条理清晰,着实出乎他意料之外。

  忠顺王世子一愣,笑道:“圣人曾云,治大国如烹小鲜。小王昔年听闻此言时,亦曾懵懵懂懂,百思不得其解。如今既然顺义侯是厨道高手,更加好了。日后还请多到小王家中小坐,切磋印证学问。常言道,读万卷书,走万里路。想来顺义侯于这历练上头,自有一番心得,倒要多请教请教方好。”

  东安郡王父子听了这话,心中惊讶羡慕自不必说。他们早知道忠顺王世子实是太上皇老圣人、当今圣上面前头一号得意之人,最被推崇看重的,只可惜忠顺王爷从不喜同外人结交,他们家竭尽全力,不惜认下穆平讨好太上皇老圣人,这才成功求娶宁玉郡主,堪堪同忠顺王一家搭上。这顺义侯又何德何能,单凭这一道菜便得了忠顺王世子看重?

  贾赦等人更是觉得脸上火辣辣的难受。贾赦身为一等将军,当朝一品,但忠顺王世子待他固然恭敬,却也轻视,他心知肚明,心里头早就窝着一团火了。如今忠顺王世子竟然对一个只会烧菜做饭的厨子这般推崇亲近,岂不是当面教他们难堪?

  贾政、贾珍等人也觉得匪夷所思。只是贾政到底是在官场上摸爬滚打过的,这养气功夫委实了得,起初虽有几分诧异不忿,转念一想,却又高兴起来。他如意算盘打得甚是精明:“贾母见识高明,早已命贾宝玉林黛玉收晴雯当义女,嫁给这位顺义侯为妻。如今眼见忠顺王世子不知道中了甚么蛊着了甚么道,竟被顺义侯这一道平平无奇的菜和大而空泛的说辞说服,言语里甚是看重他,果然顺义侯有些好处,难道贾家竟能连汤汤水水都分不到吗?”

  贾政想到这里,忙在旁附和道:“世子爷人中龙凤,顺义侯亦见识不俗。这正是我朝洪福呢。”

  这些男人们在前头应酬忠顺王世子,晴雯和贾家众诰命在后厅眼巴巴等着,生怕穆平未曾经过这等大事,一时疏忽,闯出甚么大祸来。她们将进献世子爷的茶水、饭食皆索了一份,放在案前翻来覆去评头论足。

  贾母道:“宝玉素来嘴刁。这枫露茶既是他心爱之物,用来招待贵客,却也挑不出毛病来。只是这什锦攒花盒子,实在寒酸了些。因朝廷不许筵席,各家遇到这些红白喜事的场合,都是使了类似的法子,便是家里没有得用的厨子,去那顶尖的酒楼中,也自有稳妥的食盒搭配了果子点心酒水等物,预备着显贵之家使用。何必他堂堂顺义侯自己下厨这般寒酸?”

  邢夫人也埋怨晴雯道:“顺义侯出身乡野,这高门大户的规矩,他自是欠缺的。你既然嫁了过来,少不得多费心提点着。你好歹也是咱们家出来的,又是宝玉身边得用的,何况又有鸳鸯这个妥当人帮着,没有吃过猪肉,难道还没见过猪走路吗?你也便罢了,如何鸳鸯竟也不知分寸起来?”

  晴雯听邢夫人言语里的意思,竟恨不得将所有罪过皆归于鸳鸯一人,便知前番因鸳鸯拒婚,邢夫人实是恼透了,忙护着鸳鸯道:“说来说去,都是我一时疏忽,看侯爷念头甚是坚决,也未及多想,就由着他去了……”

  王夫人高声打断晴雯的话道:“常言道,妻贤夫祸少。你若是拿捏不定,便该早早回来问,问老太太也好,问我也罢,难道我等竟会连这些小事都不告诉,眼睁睁看你平白丢了这个大人?”

  晴雯听了这话,却不好言语,只得低下头去。就连鸳鸯和蕙香等人,都觉得脸上挂不住,在心里冥思苦想,想着须寻个甚么法子,驳了王夫人的话,不教她这般气焰嚣张才好。

  正在这时,先前遣到前头打探消息的芳官已是回来了。她满面喜色,刚探出一个头来,早被王夫人看见,喝骂道:“哪里来的野丫头,竟一点规矩也不懂!”

  芳官却是个倔脾气,心中知道自己已是侯府的人,王夫人纵再怎么凶狠,也处置不得,心中并不惊慌,非但不谢罪,却大大方方走进来,笑着道:“二太太有所不知。奴婢在前头打听得消息,知道老太太、太太和我们家夫人都在着急等着,这才匆匆回来报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