麝月笑道:“婢子只在后头伺候, 哪里知道前头的事。也只是听他们随口说说,余者却不记得了。等到舅老爷和舅奶奶安置妥当,婢子便吩咐厨房, 命他们也送两个什锦攒心盒子过来, 请舅老爷和舅奶奶细细品尝, 岂不是甚么都有了。”

  灯姑娘见麝月说得有理, 也不再多问,依了麝月指引,只往晴雯早为她预备好的小院而来。这小院却在侯府的西边, 只见一扇黑漆大门, 绕过影壁,迎面是三间正屋, 雕梁画栋, 精巧华丽,又有东西厢房各三间,以抄手游廊相接, 走廊上还挂着画眉、鹦哥等鸟儿, 叽叽喳喳的,颇为热闹。

  灯姑娘刚和吴贵进了屋子,便有两个婆子两个丫鬟迎了上来,面上带笑道:“大爷和奶奶来了。我等皆是夫人拨过来伺候大爷奶奶的人呢。”

  不等吴贵和灯姑娘开口, 已是抢了上去, 将他们带来的箱笼抬了进来, 一径抬到走廊上。

  吴贵和灯姑娘哪里见过这等阵势, 又惊又喜, 直到这时候,方有一些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感觉。麝月又在旁边说:“舅老爷和舅奶奶请放心, 这四个人皆是夫人拨过来给两位使唤的。若不够时,只管同夫人说。若是婆子丫鬟们不好了,也只管告诉夫人。”

  麝月笑道:“舅奶奶说哪里话来。夫人每日里盼着舅老爷和舅奶奶来,说亲戚之间原该时常走动,互相照应才好。如今既然来了,这一应开支使用,皆走侯府公账,难道还能教舅奶奶自掏银子不成?夫人说,先前已是与过舅老爷些买房置地的钱,只恐事起仓促,诸事尚未妥当,又预支了十两银子过来,预备着舅老爷和舅奶奶有甚么急用。从今往后,每位的月例银皆是二两银子。”

  吴贵和灯姑娘虽事先也有期待,却未曾料到晴雯已将诸事考虑得如此周到,待听说他们有二两银子的月钱,更是喜出望外。吴贵不住扭动身子,就仿佛皮子发痒一般,向着灯姑娘喜孜孜道:“早知大户人家里头主子奴才都有月例银子,如今咱们也当一回大爷奶奶,尝一尝人上人的滋味。”

  灯姑娘走进正屋看了一回,只见那家具皆是簇新的,炕桌上铺着猩红厚毡,靠背、引枕、条褥等样样俱全,高几上摆着一个土定瓶,里头插着时鲜的花,那窗户更不知道是甚么窗纱糊的,竟比纸糊的还透亮许多,远看如同一团绿雾一般,甚是得意。

  麝月见吴贵和灯姑娘这副粗鄙的模样,装作没看到一般,依旧在那里嘘寒问暖,半日方退下了,又遣了人与他们送了什锦攒心盒子来。

  晴雯正在后厅招呼内命妇,当日来的有贾母史氏太君并邢夫人、王夫人和尤氏婆媳几位,细论起来,却都是自家人。晴雯忙问候林黛玉和王熙凤等人,贾母轻叹一声道:“凤丫头的病未大好,她性子又强,前些时候在那里乱发脾气,岂料引发旧疾,如今连起床也难了。林丫头说我们都来了,家中无人,情愿在家照顾她。”

  晴雯听到此处,不觉叹道:“琏二奶奶向来是最精明强干的,想来必能得上天庇佑,早日复健的。”

  一边又命人上了茶水点心,亲自奉于贾母、王夫人等人。又说了些闲话,无非是宫中皇太后如何,皇后娘娘如何,忠顺亲王妃如何等。晴雯少不得斟酌言辞,拣了那不犯忌讳的答了。

  突然鸳鸯又进来同晴雯耳语,晴雯一边侧耳细听,一边拿眼睛看贾母、王夫人等人。贾母、王夫人便知道必是有要紧事,忙道:“都是自己人,不必在意这些虚礼。你先去忙碌罢。我们也好安安静静坐在这里,吃一会子茶。”

  晴雯忙告了罪,命来顺之妻带着一群婆子丫鬟陪侍,自己退出厅外,三步两步转到抄手游廊上,方问鸳鸯道:“何事这般要紧?”

  鸳鸯笑道:“原本也不是甚么大事。夫人的哥嫂来了,麝月那边已过去相迎,想来这会子早就安置妥当了。余者更无甚么事,只是我见夫人在后厅应付邢王两位夫人颇为吃力,故而借个由头寻了夫人出来,好松快松快。”

  晴雯摇头道:“旁人也就罢了。但老太太也在厅上……”

  鸳鸯摇头:“老太太和她们不同。但夫人若和老太太有甚么体己话,自可在私下里说。你听她们在厅上打探的那些事,无非是见夫人走了忠顺王妃的门路,投了皇太后和皇后娘娘的缘法,便想着问东问西了。天底下哪里有这么便宜的事情?”

  晴雯听鸳鸯这般说,便知她仍旧在为老太太打抱不平,正想安慰她几句,冷不丁听她又说道:“除此之外,方才芳官也从老太太带来的丫鬟文官那里打听到一件事来,芳官悄悄告诉了我。我因想着,夫人是个说话爽朗不存坏心的人,生怕夫人言语时候不注意,倒触了他们霉头。好事变成坏事了。你道琏二奶奶如何病势越发沉重了?”

  晴雯便知必有缘故,问道:“为何?”鸳鸯尚未作答时,已是想起一事,复问道:“莫非琏二爷又在外头寻欢作乐,惹得琏二奶奶不满了?”

  鸳鸯轻笑一声:“夫人果真料事如神。只是这回却不是外头的人,仔细论来,倒与咱们家有亲呢。”遂将这段风流荒唐事尽数说给晴雯听。

  原来,东府尤氏嫡母早逝,父亲娶了一个再嫁寡妇当续弦。那续弦初婚嫁给了皇粮庄头,生了一对姐妹花,皆是如花似玉、绝色倾城一般的人物。那寡妇再嫁尤家时候,便把两姐妹一起带了过来,跟着尤氏排行,称为尤二姐、尤三姐。其后尤氏父亲也死了,这尤老娘再度无依无靠,因年老色衰,已不好再嫁,只得守着尤家薄薄的家产度日,又仗着一对青春貌美的女儿时常在富贵人家里走动应酬,得些好处。

  尤氏早知尤老娘和尤二姐、尤三姐行事不妥。但因她嫁与贾珍当续弦,素知贾珍那好色的秉性,惟恐贾珍在秦可卿之后,又闹出甚么有违天地人伦的业障来,故而任凭尤二姐和尤三姐在宁国府里勾三搭四而不管不顾。

  她如意算盘打得响亮,心中盘算着尤二尤三并非自家一母所出的胞妹,只面上情分,二女天性风流,又与她有甚么相干,索性由着贾珍、贾蓉父子将尤二尤三当做粉头一般取乐,横竖二女比外头的干净省心,等到再过几年,贾珍贾蓉玩腻了二尤,便胡乱备一副嫁妆将她们二人打发出阁了,也就罢了。

  谁知贾家门风每况愈下,除却贾珍、贾蓉二人同二尤胡天胡地之外,连荣国府贾琏也来凑热闹。

  这尤二姐也是个不省心的。想来贾珍已是厌倦了她,急着撂开手去,便只在她面前不住口称赞贾琏的好处,不过说些王熙凤得了血山崩,早晚一命呜呼,荣国府大房里贾琏连个子嗣都没有,若是尤二姐跟了贾琏,生下一男半女,自然便扶正成了新琏二奶奶。

  一席话说得尤二姐心思大动,尤老娘也颇满意贾琏这个女婿,于是两家便开始料理偷娶之事,贾珍又帮着补贴了些银子,在外头赁了一处房子,便拜过天地洞房花烛,十分恩爱。

  因众人皆知凤姐是个泼辣厉害的,故而皆有意瞒着凤姐。谁知王熙凤管家这许多日子,积威已甚,仍旧得了风声,因打听得尤二姐原有个夫婿名唤张华,又送了信给王家,教王家知会监察院,出其不意将尤二姐院子围了起来,问了个逃婚再嫁之罪。

  “如今琏二爷被老太太唤了过去,狠狠骂了一通,又发话说不准此事。那尤二姐平白一场欢喜,已是落空,仍旧在宁国府跟着珍大爷蓉大爷他们厮混,也不知道结果如何。只是琏二奶奶这一番筹谋,虽面面俱到,却也伤了自身根本。那夜同琏二爷吵闹一番之后,当夜便又开始下红之症。听文官说,已是面黄肌瘦,依稀是当年东府里蓉大奶奶过世前的光景呢。”鸳鸯附在晴雯耳边悄悄道,“老太太自是心疼不已的,又不住口骂琏二奶奶一味争风吃醋,分不清轻重缓急。我暗暗告诉你这话的意思,也是教你小心防备着,莫要多提琏二奶奶,以免犯了老太太和尤大奶奶的忌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