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雯听了, 好生诧异。就连忠顺王妃欲要请她修补一件褂子时,也是客客气气,先亲自登门拜访, 再顺手为她摆平了为难的事, 这才出言恳请的。如今忠顺王世子竟这般不客气, 只遣了个丫鬟过来, 居高临下,气势凌人,当真是把她当成绣娘了?

  她尚未开口时, 早有麝月站出来说:“这话从何说起?我家主子是堂堂顺义侯夫人, 朝廷亲封的诰命。你家世子爷又是何人,如何竟教我家夫人替你们补褂子?”

  那小丫鬟原本听世子爷吩咐说, 王妃院中来了一位手艺极出众的绣娘, 命她送件褂子过去缝补。她素来知道王妃是极宠爱世子爷的,只当这是一件小差事,想也未想, 随口应承下, 这般大喇喇过来,不想竟被反将一军。

  小丫鬟看鸳鸯、麝月两人,周身气度穿戴衣饰皆不凡,再转头看晴雯时, 见虽然头上未戴甚么珠翠, 只入乡随俗, 簪了银红嵌丁香色梅兰齐芳的蚕绒宫花, 却梳着妇人发髻, 身上穿着玫瑰紫缂丝比肩褂,下头葱黄百褶绫裙, 束一条蜜合色蝴蝶结子长穗如意绦。一眼望过去,虽淡雅素净,却绝非凡品。

  小丫鬟心中一惊,暗暗忖道:“难道果真是谁家的侯爵夫人到府上做客吗?如此却是我不知礼数了。世子爷误我!”

  鸳鸯这时候也开口道:“正是这个道理呢。我家夫人虽仰慕王妃的风范,这才到府上小住几日,以便时时讨教。若是王妃有甚么吩咐,自有王妃那边人来说。想来府上自有针线上头的人,若是这般私自揽了去,反显得我家夫人多事似的。”

  小丫鬟听麝月和鸳鸯这话,不卑不亢,颇有道理,一时词穷,只支吾道:“世子爷只吩咐说教我拿了褂子过来请这边人织补,余者一概不知。若是这般碰了钉子回去,如何好交差?”说到伤心处,眼眶里便有泪花闪动。

  晴雯见她这副模样,心中倒有几分不忍。她是从丫鬟过来的人,自然知道那些豪门大户的主子们看似光鲜,大多有些不为人知的怪癖,若遇不顺心之事,便变着法子折腾下人的不知道有多少。

  她想到此处,道:“即使如此,那褂子拿过来与我看看。”

  晴雯见那小丫鬟眼巴巴看着自己,想到她前倨后恭,不觉好笑,道:“这个也不算甚么。明日这个时辰来取便是。”

  小丫鬟连连称谢,欢天喜地走了。鸳鸯待到麝月走出去时,忍不住问晴雯道:“如今你是侯夫人,又不是他家的丫鬟下人。何必做这般低三下四的事情?往后要如何抬得起头来?”

  晴雯笑道:“我才一跃飞上枝头,便遭此劫难,反觉得世间之事,那些个富贵荣华,都如镜花水月一般。既然如此,那些规矩、身份,却不用多提了。人家肯抬举时,才讲甚么爵位诰命,若是已失了权势,不肯抬举时,还有甚么好讲的?”

  又道:“如今是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了。忠顺王妃先前因无人替她修补衣裳,这才肯客客气气待咱们。现如今侯爷尚在宫中,倒是咱们有求于她了。谁知道世子爷这般贸然遣了丫鬟过来,究竟是甚么缘故,是他偶一动念,还是王妃有意试探呢?”

  鸳鸯听了,默然无语,半晌道:“你说得也有道理。”又道:“不想当了侯夫人,这使力的事情少了,使心的事情却多了,难为你了。”

  晴雯道:“这也没甚么。如今我善针线活的名声连忠顺王妃都知道了,他日若果真遭了休弃,便到外头开一间绣坊,只怕也不愁没有客人登门了。”

  一面说,一面笑了几声。

  鸳鸯见她尚能苦中作乐,心中既有几分欣慰,又有几分惆怅,暗暗盼着能守得云开见月明,顺义侯能早早还家,她们这些女子才有人庇护。

  这般又过了一日,晴雯将世子爷新送来的蟒缎褂子用了界线的法子织补完成,正等着先前那小丫鬟过来取时,忠顺王妃这边已是遣人过来请晴雯过去了。

  晴雯不敢怠慢,忙举步到了忠顺王妃屋里,就见她满脸歉然,开口道:“都是我管束下人不严,竟出了这等纰漏。实是委屈你了。”

  晴雯心中料到了几分,面上却装作不知,故意笑道:“王妃说哪里话来?我得以住在这里,就近聆听王妃教导,是许多人盼还盼不来的好事,又有甚么好委屈的?”

  忠顺王妃见晴雯说话和气,谈吐有度,方将昨日的乌龙之事大略说了一遍。无非是忠顺王世子从旁经过时,误会晴雯是王妃接进府来修补衣物的绣娘,不知道怎么的,竟动了心思,将自己一件家常衣裳送了过去。

  忠顺王妃猜到晴雯有求于人,笃定她自然不敢生怨怼之心,责怪之意,口中只做不安之语,道:“他年纪尚小,实在不懂事。就算头一回见,也当打听打听,不该这般鲁莽。我已是说过他了。论辈分,你当是他的叔婶辈,他见了你自当恭恭敬敬的,以晚辈见长辈之礼相见,又岂能这般行事?”

  晴雯从前曾听人影影绰绰说起,忠顺亲王一家极得圣宠,有望储君之位。忠顺亲王所出子女之中,数世子最为聪慧颖悟,无论是太上皇还是当今圣上都颇看重他,比宁玉郡主还要得宠,甚至有说他酷似圣祖的。

  晴雯如何敢同这等人物计较是非,忙笑道:“既是王妃抬举,将我算作世子爷的长辈,那做长辈的帮着补一补衣裳,又有甚么为难的?何况王妃深知我底细的,这些事情是从前做惯了的,如今重新拎起来,也不觉生疏,手中有些活做着,心里头反觉得安定了些。我已将那褂子补好,王妃只消吩咐人过来拿便是。”

  忠顺王妃见晴雯这般说,心中越发满意,因见她旧话重提,说“手中有些活坐着,心里头反觉得安定”,立即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忙道:“你也太过谨慎了。你放心,顺义侯在宫中并无甚么不妥,我已早向宫中递了话了,明日便带你去见皇太后和皇后娘娘。你只消据实以答,说顺义侯在外头结交了甚么人,你一概不知,日后必当细心留意,苦口劝谏,想来老人家也便安心了。”

  晴雯听了这话,心中大定,忙起身谢过忠顺王妃,又与王妃约定了时辰,次日果然清早起身,按品大妆,同忠顺王妃相偕进了宫。那宫门口看门的太监侍卫自然不敢阻挡。

  一时到了皇太后处,忠顺王妃又助着晴雯说话,言语里隐隐透出晴雯并不能左右顺义侯行事的意思,道:“我明里暗里看了这么些日子,因见她勤谨本分,模样虽生得好,却并不是那些喜欢卖弄、以此辖制旁人的,这才不惜跑前跑后,约齐了做媒之人,促成了这桩婚事。太后娘娘请明鉴,这本分老实,原是她的优点。不想顺义侯受人撺掇,御前失仪,她这般性情,如何能知晓?”

  晴雯也在旁说道:“老太妃娘娘在时,曾祖母早求了一道旨意,令义父义母搬出来同她老人家单过,为的便是不教朝廷为难,一心忠心朝廷的意思。那甄家出了甚么事,自有圣裁,曾祖母和义父义母这边,都是一心依着朝廷行事,断不敢多言的。曾祖母也常在家教导,说必要事事谨言慎行,将来既已出阁,便要事事以夫家为念,便是贾家有甚么不妥之处,自有圣裁,也不许多事的。”

  忠顺王妃又引着晴雯见了皇后娘娘。皇后听说她二人刚从太后这边过来,颇为客气,向晴雯道:“既是皇太后娘娘喜欢你,往后只管多进宫来,陪她老人家说话便是。”

  晴雯还不放心,试探了一句,道:“只是外头风言风语,却不知道往后是否还有机会,得见娘娘凤颜。”

  皇后娘娘便笑了,向忠顺王妃说:“你说的果然半点不差。这孩子老实得教人心疼。既是如此,本宫也少不得与她吃个定心丸了。”

  遂告诉晴雯说:“你放心,这些都是小事。顺义侯深得太上皇老人家和圣上看重,他于饕餮宴护驾之时是立过大功的人,这些日子他不吃不喝的,任谁看着也心疼。过几日他还家后,你倒要命厨房做些好吃的,与他好生补补才是。”

  晴雯忙起身答应了。

  皇后娘娘见她乖巧恭谨,又有忠顺王妃在旁边不住口称赞她,越发满意,吩咐道:“往后你想来宫中了,不必再劳烦忠顺亲王妃,自个儿过来便是了。本宫这边吩咐下去,再无人敢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