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雯听了这话, 只好沉默不语。论理,主子处置犯了失窃之罪的丫鬟,本是常有之事, 更何况是这般人赃俱获被拿住了。但只因有传闻说她即将被休弃, 故而连东安郡王妃也开始瞻前顾后, 不愿为她做主, 生怕得罪了旁人。

  鸳鸯在旁,也心如明镜一般,此间连晴雯都沉默, 更无她说话的余地, 也只能在心中愤愤不平,暗想:“家宅之中, 最不好姑息养奸、一味纵容的。但这东安郡王妃却不管不顾, 细细说来只怕是料定晴雯凶多吉少了罢。若是晴雯背后有人撑腰,何至于到如此地步?”

  又想:“王妃必然是从甚么地方得到了消息,这才急急赶过来, 竟如同有耳报神一般。却不知道这个通风报信的人是谁。总要寻个明白才好。”

  众人正僵持不下间, 又有管家娘子匆匆来向东安郡王妃报说:“忠顺王妃特意递了名帖,说要拜访呢。”

  东安郡王妃大吃一惊。虽同为王爵,但忠顺亲王一家炙手可热,未来不可限量, 东安郡王一家却早已没落, 外头看着光鲜, 实则空有几个银钱, 权势一途却早已没落, 故而才忙不迭认了穆平当义子,又费尽心机想求娶宁玉郡主。

  东安郡王妃心中盘算着:“平日里忠顺王妃过府时候, 皆是想来便来,想走便走,哪里会递甚么名帖,这般恭敬郑重?必然是有大事。”忙吩咐道:“即使如此,快请忠顺王妃到厅上饮茶!你们必要在旁边好生伺候着。等我换过了衣裳,才好过去相见呢。”

  东安郡王府的人得了这道命令,无不殷勤备至,那日常吃的喝的精细可口之物,流水一般往厅上送。这边东安郡王妃早将晴雯院中之事抛在脑后,慌慌张张回房按品大妆,方到厅上。

  忠顺王妃心事重重,正拈了一个佛手,在那里发呆,见东安郡王妃过来,忙站起身来,只见东安郡王妃前呼后拥,身边许多丫鬟婆子,却独不见义媳晴雯身影,不由得诧异问道:“怎地不见顺义侯夫人?”

  东安郡王妃不解其意,只当她是闲问一句,笑着回答道:“她这些日子烦心的事多着呢。难道忠顺王妃竟不知道?”

  东安郡王妃料定忠顺王妃常常进宫,必知其中底细,只是故作不知罢了,便有意点破,压低了声音,笑道:“如今顺义侯在宫中,迟迟不见归来,她心中焦躁得很。偏院子里又有了失窃官司,说是少了两盒胭脂半包茉莉粉。我刚才还在劝她,并不是甚么大事,教她先放下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静候顺义侯归来要紧。偏她不肯听从,却寻出南安太妃和永昌公主昔日送她那两个丫鬟的不是。你说说看,在这节骨眼上,为何要教长辈们寒心呢。”

  东安郡王妃满心以为她这般半吐半露,已是表明立场,忠顺王妃必会轻轻揭过,同她商量宁玉郡主的婚事。不想忠顺王妃却一副对她所言颇感兴趣的模样,问道:“竟有这样的事?”

  又道:“凡事对事不对人,总要求一个公道的。若是果真那两个丫鬟不妥,自不好姑息养奸,倒是要从速发落的好。这才是雷霆手段显菩萨心肠的道理。若说处置两个丫鬟便教长辈们寒心,那是再没有的事。不独我如此想,便是南安太妃和永昌公主她们,亦是如此之想。”

  东安郡王妃见忠顺王妃语气颇为坚定,一副要与晴雯撑腰到底的架势,心中已是有些后悔说话太多,笑道:“王妃所言极是。如今那两个丫鬟还在顺义侯院子里跪着,听候发落呢。若是按照王妃的意思,又该如何是好?”

  忠顺王妃笑道:“常言道兼听则明。若按了我的意思,自是去顺义侯院子里看看,更为妥当。”

  于是东安郡王妃陪着忠顺王妃到了晴雯居处,一问下来,竟是人赃俱获,何况有咏荷姑姑做主,趁着东安郡王在前头应酬的光景,连那认罪书也写成了,大大的红色手印在认罪书的落款处,甚是触目惊心。

  忠顺王妃见了这副光景,倒掌不住先笑了:“我还当是多为难的事。如今有认罪书,又有贼赃,又有咏荷姑姑在旁边做见证,已成铁案,便是到皇太后和皇后娘娘那里仲裁,也是一样的。这又有甚么好烦恼的?”

  因见晴雯在旁边深深低着头,默然不语,颇有几分楚楚可怜的风致,又笑道:“我知道你的意思。无非是脸皮薄,恐不能服众罢了。这又有甚么难的,若是有人不服时,只管说是我的意思。我再命人写两封信,与你解释清楚,分送到南安太妃和永昌公主府上,如何?”

  东安郡王妃在旁跟着,听了这话,心中诧异不已,暗道:“忠顺王妃一向高傲内敛,城中贵妇小聚,她从不肯轻易掺和进去,也不同人攀比,是个极爱清静、不喜嘈杂的人。她先前主婚之时,还明显能看出有几分不情愿。今天这是怎么了,竟肯到这种地步?难道穆平之事只是小安儿不懂事,传岔了话?”

  庆云、瑞彩二人原本见东安郡王妃有意和稀泥,心中只道已逃过一劫,再想不到忠顺王妃竟然过府,肯替晴雯撑腰,大包大揽了结此案。此情此景,她二人再无力回天,只得跪下来恭恭敬敬冲着晴雯磕了三个响头,这才退下收拾衣物去了。

  鸳鸯在旁边看得清楚,虽不明白忠顺王妃何以突然向晴雯示好,但庆云、瑞彩二人自陪嫁过来之后,肩部能抗手不能挑的,晴雯也不敢委以重任,还要防着她二人打扮得花红柳绿,勾引侯爷,实是心腹大患。如今忠顺王妃肯出面,三言两语打发了,自是极好的。于是心中更加喜欢,忙捧了一个茶盘上前,递与晴雯,晴雯接过来奉于忠顺王妃和东安郡王妃二人。

  东安郡王妃见忠顺王妃坐在晴雯房中饮茶,只胡乱说些闲话,有一搭没一搭的,便知忠顺王妃有些机密要紧的事,不好在自己面前说。东安郡王一家颇巴结忠顺王府,每每笑脸逢迎,此时也不例外。她装作才想起来的模样,笑道:“哎哟,不好,竟忘了一件大事。”向忠顺王妃道:“不敢瞒王妃,家中的端午节礼尚未打点清楚,管家娘子围了一屋子,我尚需过去料理一阵子。”说罢,就此告退。

  那忠顺王妃等到东安郡王妃告辞了,方向晴雯说道:“外头皆传得沸沸扬扬,说顺义侯失陷宫中,又说老圣人逼着他休妻再娶。想来侯夫人先前去我家时,必是为了这桩事罢。偏我家也在筹办端午节礼,那些管家娘子们足足有上千件要紧事要回话,那日竟是脱不开身,倒教你空等了。”

  晴雯忙笑着回话:“王妃日理万机,我等等也是无妨的。”

  忠顺王妃颇为满意,又吃了一口茶,向着晴雯神神秘秘说道:“其实这事倒也不难。顺义侯羁留宫中这么久,外头音讯全无,倒也算不得甚么,横竖不过是老圣人疼爱孩子罢了。若果真是厌了你时,哪里会这般杳无音讯,早一道旨意出来了。如今迟迟不做裁决,便是在等着你的应对。若应对得好时,老圣人心下大悦,到时候甚么话都好说的。”

  晴雯道:“多谢王妃指教。只是我这样的人,在宫中却无甚么体面,要如何才算应对得好?”

  忠顺王妃不吝指点道:“如今老圣人的意思,是教顺义侯好生过日子,休要掺和到那些勋爵门户的旧事。偏他是个心善实诚的好孩子,不知道被甚么人一顿教唆,便入宫去求情,正好撞到铁板上。如今我已替你想了个极好的主意,你只消进宫去,在太上皇和皇太后面前澄清此事,便说你一无所知,也就是了。”

  晴雯听了,低头细想一回,轻声道:“王妃果真是金玉良言。只有一样,像我这样的人贸然求见,不知道太上皇老人家和皇太后是否肯召见呢?再者口说无凭,又要如何澄清?”

  忠顺王妃见晴雯问到此处关键,正中下怀,忙笑道:“论理,要我带你进宫,原也不难。何况你的婚事是我主婚的,也算颇有渊源。只我现在家中事务繁多,竟是分.身乏术。采买端午节礼也便罢了,偏偏另有一桩事,却是非得亲力亲为不可。”

  晴雯绰着话音,便问是何事,只听忠顺王妃叹了口气道:“我家王爷最是崇尚节俭不过,府中用度,一概皆往朴素里走。平日家常穿的衣裳一时破了,却也不舍得更换,非要教城中的织补工匠补好了再穿上。这几日他又有一件衣裳破了,偏那常用的织补工匠离开京城,南下去了。因此耽搁了几日,他在家中发了老大脾气。我这几日正为这个心烦意乱呢。”

  晴雯听在耳中,推测忠顺王妃言语里不尽不实、半吐半露之意,方知灯姑娘所言是真。想来并不是甚么织补工匠离京南下,只怕是女子间争风吃醋,那惠娘拿了这个当要挟呢。而忠顺王妃之所以肯上门,只怕是辗转听到了灯姑娘之语,又或者是多方打听,知道晴雯有这份能耐,才抱着试一试的心思,上门求援。

  以晴雯之心性,也不屑于在这些地方挑明,闹得彼此尴尬。忠顺王妃刚刚做主为她打发了庆云、瑞彩二人,实是去了心头隐患,况又肯亲自上门,指点迷津,姿态已是极低,说话也极恳切,既是如此,何必计较她几句修饰之语呢?大家揣着明白装糊涂便是。

  当下晴雯便道:“若是旁的,我也只能眼睁睁看着王妃为难。但若说这针线织补上头的功夫,我实是颇有自信。王妃若不嫌弃时,便将那衣裳拿过来,教我看看可好?”

  忠顺王妃这般前来,实是做足了工夫。那日她遣丫鬟小杏去惠娘的兰香绣坊补衣裳,心中已是预料到未必能成,只是一时没有别的办法,病急乱投医罢了。岂料小杏回来后,虽是两手空空,却向忠顺王妃回禀了一个好消息,言说顺义侯夫人从前便是有名的女红高手,曾将一件缂丝衣裳补得天衣无缝,京城里的织布匠多不能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