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正值隆冬天气, 内屋屋里虽烧着银霜炭,暖洋洋如同春日一般,但外屋却是冷的。

  晴雯和鸳鸯在外头说话时, 身上皆穿着厚厚的大棉袄, 手中还捧着小手炉, 犹自觉得寒冷, 看穆平身上穿得单薄,这边伶伶俐俐跑出来,不觉惊呆了。

  她上辈子是吃过这里头的苦头的。自以为先天壮, 也是这般天寒地冻的天气, 穿着贴身小袄就敢跑出门,结果生了一场重病, 落下了病根, 到头来反被王夫人污蔑为得了女儿痨,被逐出大观园,凄凉屈死。

  “你不是喝醉酒了吗?如何竟醒了?”晴雯忙问道, 又忙不迭叮嘱, “外头冷得很,你莫要出来,赶紧回屋里去,仔细莫要冻着了!”

  穆平却似没听见一般, 又往前走了几步, 走到了她们面前。“原来你平日里皆是哄我的!你和他们都是一样的, 只在心里看不起我罢了。”

  晴雯和鸳鸯面面相觑, 皆不知道穆平这话从何而起。

  晴雯就要伸手去扶穆平, 却被他推了一把,将手甩开, 头也不回走到院子里去了。

  此时夜色已深,万籁俱寂,天上无星无月,一派深邃,院子里几簇梅花,一堆山石,在廊下灯笼的映衬之下更显得黑黢黢的,有些怕人。

  穆平却不管不顾,径直走到那堆山石面前,仰天长笑,笑声却低沉抑郁,显见悲愤至极。

  他从小身世坎坷,难免将过往经历皆归罪于生父秉性风流,言而无信的缘故。故而总在心中想着,他日若能觅得佳偶,必然待她一心一意,夫妻恩爱,琴瑟和鸣。

  他原本以为晴雯也是如是想,两人识于微时,情分自然不同,结缡之后,必然心心相映,身边再插不下旁人的。却不想刚刚新婚的当口,晴雯便和旁人密议着纳妾之事。世间女子无不喜欢拈风吃醋,最恨夫君三心二意。晴雯却反其道而行之,落落大方。若不是嫌弃他甚深,如何又能这般大度?

  穆平想到此处,便觉得满腔的真心都错付了,他在那里一腔热血,满心真诚,那边却虚情假意,满心算计。若非他一时要小解,这才起身下床,偶然间听到了她们的商议,只怕依旧蒙在鼓里,自作多情呢。

  晴雯哪里知道穆平转瞬之间想了这许多的事。她待男子向来霁月光风,落落大方,从不曾往儿女私情这上头考虑,为数不多的同男子打交道的经验皆是在贾宝玉身边时。

  贾宝玉固然性情温柔,却也有使性子闹脾气的时候。每当这个时候,晴雯她们便不理他,只顾忙自己的事,过会子贾宝玉也就自己想通了,双方轻悄悄将此事揭过,便如没有发生过一般。

  故而晴雯便下意识以为,天底下的年轻男子都是这般性情,无缘无故发脾气的时候不须理会,等他自己想开也就好了。

  在晴雯眼中,倒是穆平穿得这般单薄跑到院子里更加危险一些,忙顾不上天气寒冷,自己也奔到院子里拉穆平回来,又想着把手炉塞给他取暖。

  晴雯虽觉得穆平发脾气实在是莫名其妙,见他这般难受,心中早软了,一边大声吩咐鸳鸯把穆平的大毛衣裳拿过来,一边又喊着小丫鬟们去预备热水,自己忙往前走了几步,走到穆平身边,想替他拍拍背。不想穆平颇为警惕,她刚走近些,便着急叫道:“你站远些!莫要过来!这里腌臜得很,莫要教气味冲撞到你!”

  晴雯见他凶神恶煞的模样在那里乱嚷嚷,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不多时鸳鸯赶了过来,将一件大红猩猩毡的斗篷给穆平披上,又指挥着几个小丫鬟过来,伺候他漱口净面。

  待进了屋子,穆平连连打喷嚏不止。晴雯急命人去熬些红糖姜水过来,偏穆平执意不许,口中嚷嚷着:“果然你们都是蛇鼠一窝,真个以为我体弱多病了是不是?这点子算甚么?我身体好得很,又有甚么经受不起的?喝那碗参汤也不过是怕浪费罢了,并不知道你们这些臭讲究的规矩……”

  晴雯见他颠三倒四的,说了许多话,起初还耐着性子在一旁柔声劝慰着,待到他提起参汤,便知道这里头不是三言两语能解释清楚的。因知他有了心病,便不敢相强,只能由着他胡闹。

  这日直折腾到快三更天才安置。第二日晴雯醒过来时,见穆平睡得甚沉,不敢惊动,蹑手蹑脚走下床去,自去梳妆。

  待向东安郡王妃请安之后归来,天色早已大亮,外头日光晴好,小丫鬟们早开始洒扫庭院,喂廊下挂着的鸟雀了。

  晴雯走进内室时候,见穆平仍在酣睡,心中想着夫妻之间闹得太尴尬了不好,忙满面笑容,伸手去推他,口中叫道:“眼看就要到晌午了,如何还睡着,难道竟不知肚饿吗?”

  她一推之下,这才发现穆平额头滚烫,不觉惊叫出声。鸳鸯也走进来看了一回,见穆平发了高热,连连摇头道:“便是使性子,也不该这样不顾惜身体。”

  东安郡王这日入朝议事去了,于是忙使人报与东安郡王妃。东安郡王便命人去请太医去。

  不过半个时辰的光景,太医已是到了,据说是太医院中有名的张太医,和公侯之家都是极熟的,常得他们称赞的。

  晴雯等人因是女眷,不便再旁相陪,只得随着东安郡王妃躲避。待到张太医诊过脉,东安郡王已是入朝归来,请到前头看茶说话。

  晴雯在后头正在忧心忡忡,却不知道穆平的病究竟如何了,这边东安郡王妃深恐宫中太上皇知道此事,嗔怪他们照顾不周,也说晴雯道:“如何竟闹成这般田地!虽说你们小两口正是新婚燕尔之时,却也该有个节制,若是伤了根本,又要如何是好?”

  晴雯听这话里的意思,竟是在疑心他们新婚夫妇过于亲密了,不免又羞又气,偏生东安郡王妃是她名义上的婆婆,当着许多人的面,不好把事情讲清楚,只得半吐半露道:“他昨日吃醉了酒,冷不丁跑到门外,我们再劝不住的,不想今日便受了风寒。想来太医皆是杏林圣手,吃一剂药发散发散,也便好了。”

  东安郡王妃听了这话,将信将疑。正巧往前头打探的管家媳妇儿回来了,东安郡王妃便教她到跟前回话,只听那管家媳妇儿说:“张太医说了,是一时受了风寒,并不算甚么大病,只消饮食清淡些,吃几剂药发散发散,也便好了。只是……”说到这里,神色却有些闪烁,看了晴雯一眼,低头不说话了。

  东安郡王妃便知道必有缘故,其实她心中也不大瞧得起晴雯这种奴婢出身一朝富贵的女孩儿,只不过面上涵养功夫了得,旁人看不出来罢了,她只担心触怒了宫中那几位,结缘不成反结怨,故而这时候穆平的安危倒是比甚么都要紧的。

  东安郡王妃看了晴雯一眼,便开口说道:“还有甚么话,不妨一并说出来。侯夫人见侯爷病了,心中焦虑得很呢。有甚么要留意的,正该在此时说清楚,侯夫人若一时有甚么顾不到的,咱们也好照应照应。”

  那管家媳妇又看了晴雯一眼,喃喃道:“张太医说,风寒虽是小病,却也要静养为宜。不可过于操劳,忧思过度,就连那房中之事,也要节制才好。”

  听到此处,那底下站着的满屋子的婆子媳妇儿,已有人忍不住笑出声来。

  晴雯心中也暗道不好,这番岂不是更做实了穆平身子羸弱,精气不足的名声?先前为了那一碗参汤,穆平都能耿耿于怀这几日,如今这些风言风语若果真起来,他还不知道气成甚么样子呢。想到这里,忙看了一眼东安郡王妃,想看她是如何行事。

  东安郡王妃听了这话,却是做实了心中猜测。原来她们这些贵妇人都对穆平弃高门贵女不顾,偏生要抬举一个丫鬟的做法颇为不满,再加上见晴雯生得美貌,便认定穆平必然是为色所迷,一时昏了头。由此推论,两人新婚之时缱绻偷欢,穆平一时失了保养,才染上风寒,倒也在情理之中。

  故而东安郡王妃并不觉得那管家媳妇儿所说之语有甚么不妥,只是暗恨后头偷笑的那些下人们没规矩,失了郡王府的体统罢了。

  晴雯见郡王妃制止了那些人的偷笑,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听了这话,更觉合情合理,忙道:“王妃说得甚是。媳妇儿也想着挪到书房去住,教侯爷好生调理身子呢。”

  东安郡王妃笑道:“书房也太过简陋了,实不是你这等身份的人起居场所。说来这也怨我,原想着开春后便搬到侯府了,便未曾考虑妥当,为你们收拾大些的居处。如今若是分房别居的话,不若教顺义侯暂挪出来,另外在前院收拾一处院落,也方便太医过来请脉诊病,你看可好?”

  晴雯听东安郡王妃言语里的意思,明明已是诸事考虑妥帖,不容驳回的。何况她想了一回,也觉得并无不妥之处,欣然应允,道:“王妃虑事再周全不过了。”

  穆平昏昏沉沉,只觉得头疼欲裂,身子跟灌了铅一般,晴雯在旁边与他说话时,明明就在耳边,却似隔着厚厚一堵墙一般,后来更是昏一阵醒一阵,张太医如何进来请脉,东安郡王如何过来探视他,种种皆一概不知。

  直到有人扶穆平起身,喂他喝药时,他才清醒过来,睁开眼睛看时,却不是晴雯,是东安郡王赏给他的一个贴身小厮,名唤小全。

  穆平沙哑着声音问道:“她呢?”

  小全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穆平的意思,答道:“夫人在后宅呢,使人探视过一回,侯爷昏睡之中,故而不曾看见。”

  穆平四下张望,这才发现所出之地已非洞房花烛夜的新房,心中说不出的沮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