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贾赦、贾政、贾珍等人已是上赶着同穆平在那里寒暄了。这几个从小含着金汤匙出生的王公贵族, 一向眼高于顶,结交的都是公侯之家的王孙公子,如今竟肯对穆平另眼相看, 实在教人诧异不已。

  晴雯被迎入贾母的居处, 众女眷都往东让。晴雯见在座诸人, 贾母、邢王夫人、尤氏、林黛玉、探春、惜春等辈分皆高于自己, 自是不便上座的,只在西下首一张搭着银红撒花镶金线椅袱的椅子上坐定了。又有琥珀等人忙前忙后,摆了满满一桌子果子点心来。

  众人只在那里话些家常, 问些晴雯在婆家的事, 晴雯少不得拣了新奇有趣的几桩事说了,众人颇为迎合, 纷纷笑出声来。

  晴雯笑道:“义母在那里服侍, 偏我坐着, 倒有几分不安了。”

  探春等人忙在旁笑道:“不相干的,如今你是客,难得回娘家一趟的,自要吃好喝好, 莫要顾其他。”

  晴雯也知此事亦在清理之中, 这才告了座。席间遵循“食不言, 寝不语”的古训, 伺候的人虽多, 却颇为安静。

  一时饭毕,贾母命探春、惜春自便, 自己却亲自携了晴雯的手到了内室,问她道:“顺义侯待你尚好?”

  晴雯不觉红了脸,点头道:“他待人倒是颇为细心的,脾气甚好,心倒实在。南安太妃和永昌公主赐下的丫鬟略有作妖,都被他顶回来了。”

  贾母长出了一口气:“如此自是好的。”

  又道:“如今你们正值新婚燕尔,倒要好好网络住他的心才好。这京城之中声色犬马之所甚多,那些个王孙公子今日斗酒,明日观花,至于打架斗殴、为了粉头油头争风吃醋,更是不计其数。顺义侯来自民间,性子自然淳朴,你要好生引导着,莫要让他染上那些个纨绔习气才好。”

  晴雯一一应了,又听贾母交待道:“但凡公侯王孙之家,少不得要广纳姬妾,方显得主母宽和,持家体面。便是凤丫头那样泼辣的性子,一言不合撵走了琏儿的屋里人,却也得放个通房大丫头在房里,才堵了人家的嘴。便纵你不欲夫君纳妾时,太上皇和皇太后又如何肯,倒不如趁着如今你们小夫妻感情正好,早早筹谋。”

  晴雯忙点头道:“老祖宗放心。我也早有此意。俗话说,肥水不流外人田,自然得寻几个自己人帮衬着。我一直想着我与鸳鸯姐姐情同姐妹,若能长长久久厮守在一处才好。只是她又一向是个有心气的,我惟恐她不愿意,反倒是亵渎了她。故而犹犹豫豫,尚未开口试探,若是她果真不情愿时,还要劳烦老祖宗替我荐几个合心可意的人才好。”

  贾母原想着晴雯初婚,夫妻感情正好,在她三日归宁宴上便急急要她纳妾,只怕晴雯心不甘情不愿,再料不到她竟答应得如此爽快,倒有些愣住了。忙道:“好孩子,不想你竟是这般懂事的。我倒放了一半的心了。还有一半,我还要叮嘱你一句,虽家中不可不放一两个妾摆着,好堵那起子爱说闲话的人的嘴,但子嗣大事,却是万万马虎不得的。若有甚么庶长子,事情就糟了。”

  晴雯一愣,再想不到贾母竟会这般叮嘱。给夫君纳妾容易,横竖别人家的夫人也纳妾,她只需要比葫芦画瓢,诸事做得妥帖,也就尽够了。但既要不嫉妒,又要防着妾生下庶长子,这却是难事了。

  贾母见她面有难色,早知其意,轻叹一声道:“我知道你是个豁亮通透的孩子,倒做不惯这些事,罢了罢了,这些容后再议便是。还有一件极要紧的事,我倒要细细问你。你今日进宫,可曾见着老太妃娘娘了?”

  晴雯摇头道:“不曾。只在外头请安磕头罢了。宫里人说老太妃娘娘身子不适,起不得身,却是不好惊扰的。皇太后娘娘也说不必打扰的好。”

  贾母闻言,不由得叹了一口气:“看样子传闻是真的了。你可知道,你大喜的那天,皇上又下了一道圣旨,狠狠斥责了甄家。甄家人这回走了北静王妃的门路,终于得以见了老太妃娘娘一面。次日老太妃娘娘便病倒了。”

  晴雯想起胡家娘子的话:“胡家娘子曾说,老太妃娘娘的病,是多年沉疴,油尽灯枯之兆。便是医术再高明的人,也有医不得的病。只不过是使法子吊着,熬日子罢了。”

  贾母点点头:“谁说不是呢。老太妃年轻时候颇受过些苦,倒把身子熬坏了。偏生她家里人又不争气。”

  又压低了声音道:“昨天北静王妃过府来,在我房里说了小半天的话,话里话外的意思,皆是埋怨她家里人不争气,连一个能支撑门庭的都没有。又明里暗里向我讨主意。我哪里有甚么主意?我若有主意时,何至于使了这样两败俱伤的法子,宁可赦儿政儿背了不孝的骂名,也要把宝玉摘出来?”

  晴雯想到这里,突然醒悟:“怪道今日大老爷、二老爷他们待顺义侯这般亲切,难不成是见从前那些故友知交皆岌岌可危,这才……”

  贾母笑道:“难得你是个明白人。”

  晴雯默默心想:“只是顺义侯一介布衣出身,看起来固然是御前红人,其实也不过是明面上好看罢了。他自己的事情尚不明不白呢,哪里有闲暇管他人的事。”

  只是这话却有几分跌了穆平的脸面,她想着这些日子以来穆平待她事事温柔,这些话始终不好说出口。

  却听得贾母道:“故而我才把你唤到内室,倒要细细叮嘱你几句。这里固然算你半个娘家,但也要凡事分得清轻重缓急,莫要为了提携娘家,自履险境,那样倒是得不偿失了。顺义侯和你感情好,又是个实心的孩子,只恐他被赦儿政儿几句好话蒙蔽了,你倒要时常规劝他才好。”

  晴雯听了贾母这话,愣了一愣,好半天才应了一声是,心中许多感慨,都不好说出。因贾母说坐在屋子里乏了,要出去走走,晴雯便扶着贾母走了出来,正遇到探春从黛玉的院子出来。

  探春看见贾母,眼前一亮,忙快走几步,到贾母跟前问好。

  探春笑道:“我在后院和二嫂子讨论一幅颜真卿的真迹,看得久了,倒忘了时辰。”

  贾母面上淡淡的,看不出息怒:“这倒是。咱们家四位姑娘,各有擅长,你从小便请了书法大家教习你习字,眼光品味自是不俗。”

  一面说话,一面缓缓往前头走去。

  探春不由得有些发急,道:“老太太请留步!”

  贾母轻轻叹了一口气,就仿佛知道探春接下来要说甚么一般:“三丫头,你这是有话要说?”

  见探春眼睛望着晴雯,欲言又止的样子,笑道:“晴雯不是外人。如今家里已是这个样子了,倒也没甚么好藏着掖着的。你有甚么想法,只管说出来,大家好好参详参详。”

  探春犹豫着看了晴雯一眼。

  此时贾母院子里和从前不同,因分家单过了的缘故,放出去好几房家人,还有几房送给了晴雯做陪嫁,故而两边游廊边上的穿山厢房里房门紧锁,从前挂在廊下的那些鹦鹉、画眉等鸟雀也早不见了踪影,只得几个婆子身穿棉衣、垂着手在正屋门口候着,这边探春和贾母来来回回,说了这许多话,她们皆仿佛没听见似的。

  探春见贾母说得干脆明白,院子里虽寥落了些,却如铁桶一般,想来不至于走漏了风声,遂横下一条心来,向着贾母盈盈拜倒,道:“如今晴雯已是出了阁。老太太这边再无姑娘承欢膝下。我情愿从那府里搬出来,跟着老太太,一来好代父母尽孝,二来也想学些眉高眼低的本事。”

  贾母微笑道:“若是旁人,倒还罢了。三丫头这般事事妥帖的,又能有几个?竟是不必跟着我学的。这里头必然还有旁的缘故。”

  探春心中略一转念,便拿定了主意,道:“不敢瞒老太太。如今那府里已是乱成一团麻了。我因想着精简些人口,裁减些家用,被太太说了好几回。我只恐那府里再不能好了!”

  晴雯听到此处,不免大吃一惊。贾母却面色不变,似早有所料一般,命探春起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且随我回屋细说。”

  原来,自贾母带着黛玉宝玉搬出来住以后,王夫人越发没了顾忌,行事越发糊涂起来。

  探春见家中余银将尽,恐有青黄不接之虞,欲要放些家人出去,裁减开支。王夫人起初也是愿意的。岂料放到林之孝一家时候,林之孝家里倒是乐意的,偏王夫人开始不满,向探春道:“人人皆说这里子都是面子堆起来的。如今你倒好,先不顾脸面起来。咱们家日常开支皆有定例,便是这家里的人,也只有买人的道理。如今怎么反倒撵起人了?”好端端一场兴利除弊之事旋即搁浅,探春纵有满怀抱负,也只能功败垂成。

  接下来又是荣国府里聚众赌博之事。探春原本依了贾府旧例,管得颇严。但她只是个未出阁的小姐,那些几辈子的刁奴对她皆是明面上服气内心不服的。起初倒还肯敷衍几句,到了后来,因见王夫人每每责怪探春不会管家,便也开始不服管起来。探春巡夜之时装模作样,等到安置之后便开始大开赌局。整个荣国府乌烟瘴气,家风败坏。

  除此之外,宫中常有太监过来勒索王夫人,这是最教探春触目惊心的。太监夏守忠等一干人等,隔三岔五借着买房子置地、买古董等事,扬言缺了多少多少钱,打发小太监过来借银子。名为借,实则为强取,前前后后足足借了上千两银子了,也从未见他们归还过。探春管账之时,悄悄建议王夫人寻个由头不借,王夫人便瞪眼睛道:“这是甚么话?宫中来人岂是咱们轻易能得罪的?你大姐姐还在宫里呢。若是连这点银子都不肯借,你大姐姐面上岂不难看?”

  探春面上不好说甚么,心中却明明白白:既然区区一个太监都胆敢到贵妃娘娘家里勒索钱财,只怕娘娘在宫中已是受了冷落无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