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雯听了, 不免有些吃惊。她也知道这个道理,故而虽知胡家娘子医术如神,到底不敢造次。岂料平哥儿倒比她大胆许多。

  太上皇待老太妃娘娘如同亲生母亲一般, 若是胡家娘子果然能够妙手回春, 无论是她本人还是平哥儿想来都有莫大的好处。但若是一时失手, 太上皇怪罪下来, 又该如何是好?想到这里,难免为平哥儿和胡家娘子捏一把汗。

  只是人人皆想着说吉利话,讨个口彩, 晴雯自是不好将这等担忧说出来, 只得胡乱安慰梅姨道:“胡家娘子医术通神,老太妃娘娘洪福齐天, 必能逢凶化吉。梅姑姑请细想, 当日你那般凶险,不也是胡家娘子救回来的?”

  梅姨神色复杂看了晴雯一眼,许久才叹了口气, 道:“医得了病, 医不了命,又有何用?”

  原来梅姨这般过来,却是自作主张,实指望将平哥儿所做之事皆告诉晴雯, 好让她心生感激, 为的是将来也好夫妻和睦之意。如今见晴雯固然应对有礼有节, 但始终少了一个情字, 竟如榆木脑袋一般不开窍, 不觉有些遗憾。但她转念又一想,正要这样浑金璞玉般的性格, 才能在贾家那等富贵人家里出淤泥而不然,想到这里,也便无话可说了。

  “罢了,你是个好姑娘,哥儿既已是看中你了,我只有盼着你们诸事顺遂的。你放心,我早开始日日烧香拜佛,情愿自己减寿,也要求恳神佛保佑老太妃娘娘凤体安康。”

  梅姨来的第二日,胡家娘子便被唤入宫中。晴雯住在老太妃娘娘处,十分乖巧,时不时到老太妃娘娘面前侍奉。胡家娘子来时,两人正好打了个照面。

  等到诊了脉开了方子,胡家娘子便寻了个空当退出来,向晴雯摇头道:“我医术有限,这病有治得的,也有治不得的。如今老太妃年岁已高,分明是油尽灯枯之兆,也只能日日施针助她调理罢了,再者便是熬了那些吊命的十全大补汤请她日日服用,也只不过一日日挨日子罢了。不知道你的婚事定在甚么时候?”

  晴雯和胡家娘子是混熟了的,都是自己人,知根知底的,也不矫情,老老实实道:“旨意里是教钦天监裁夺。如今那边传来消息说,钦天监已是拟定了,说腊月初二是好日子,便定在这日。”

  胡家娘子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展颜笑道:“这又有何难?顺义侯过来寻我时候,百般哀告,我只当要拖上个一年半载的,心中不免打鼓。如今不过才几天,又有甚么拖不得的?便是日日针灸,也必要老太妃娘娘有精神在出阁之日观礼。”

  晴雯想起老太妃娘娘瘦骨嶙峋的模样,忍不住道:“若是有法子调理时,还望胡姐姐多多费心。老太妃娘娘在宫中熬了一辈子不容易,如今正应该多过几天舒坦日子才好。”

  晴雯和胡家娘子只管在无人之处说些悄悄话。谁知道这宫禁之中,竟无秘密,老太妃娘娘经营多年,早将自己居处打造得如铁桶一般密不透风,泼水不进。她二人私下里说的悄悄话,却尽数被老太妃娘娘的心腹丫鬟听到了,那丫鬟又暗暗禀明了老太妃娘娘,一五一十尽说了。

  老太妃娘娘虽病着,头脑却是极清楚的,道:“先前顺义侯这孩子荐了一个女医过来,我只当他为了自己的心事,暗暗嘱咐女医使些古怪的方子,如今听了这话,方知这女医竟真正是个医道大家,最有医者仁慈之心的。这晴雯也是个好的,自己遇到难处,还肯为旁人考虑,难得!难得!从前倒是小瞧她了。”

  因了这个缘故,老太妃奶奶姑娘待晴雯更加和颜悦色起来,宫室里的宫女太监们也对晴雯极是恭敬,一口一个“晴雯姑娘”,不管晴雯缺甚么或是一时兴起要用甚么,只消鸳鸯出去告诉一声,顷刻工夫便有人殷勤送了过来。

  晴雯和鸳鸯等人哪里见过这副情景,不由得疑窦丛生,暗地里商议:“从前听老太太说,宫中是最捧高踩低的地方。那些个宫女太监最会看眼色不过,每每按了是否受宠、身份、家世、品级等,看人下菜碟。如今姑娘虽是老太太的曾孙女,但元春娘娘在宫里还免不了要受委屈,额,如何他们竟肯这般待你?”鸳鸯质疑道。

  晴雯想了一回,也想不明白究竟,想来想去,推测道:“老太妃娘娘身份尊贵,想来有母仪天下泽被万民的风范,她手底下的人自是不凡的。怎能同外面那些俗人可比?古人常说投桃报李,既然老太妃娘娘如此相待,我等也须尽心竭力才是。”

  鸳鸯听了连连点头,觉得此言有理。因两人偶然打听到老太妃娘娘夜里头疼难以入眠,特地向胡家娘子请教,要了宁神安眠的药包,急急绣成荷包模样,奉于老太妃娘娘。

  老太妃娘娘拿着那荷包,一边翻看检视,一边赞不绝口,道:“怨不得顺义侯曾赞你女红出众,我原来听他说你竟然能补缂丝衣裳,还只管不信呢,如今见了你这绣工针法,便知句句皆是实情,竟无半分夸大。”

  等到皇太后等人过来探望时,老太妃便拿了这荷包向众人夸口道:“你们固然个个都是有孝心的,但又有几个能在这短短几日时间做成这荷包的?你们看看这针法!”又不由分说,唤晴雯取了她亲手缝制的那件嫁衣过来,与众妃嫔传看。

  众妃嫔碍着老太妃娘娘面子,又有哪个敢说不好的?于是皆称赞了一回。晴雯何曾见过这等大场面,早被唬得慌乱无措,又不愿在人前丢了贾家和自己的面子,只得咬牙撑住,面上带笑,同那些妃嫔们往来应答。她口齿伶俐,生性敏捷,倒有几分捷才,乍一听去,那言语不失谦恭,更能妙语连珠。

  众妃嫔告辞离去之后,老太妃娘娘仍在兴头上,拉住晴雯的手不肯放,要她陪自己多说说话,又夸她秀外慧中,最是难得。

  晴雯不由得脱口而出:“若说秀外慧中,这普天之下,只怕再无一人能同我义母大人相提并论了。”将林黛玉之诗才文华皆说了一遍,听得老太妃连声感叹道:“她父母皆已亡故,一个人住在国公府里,尚能有这般气度,着实难得。怨不得人人皆赞说史氏老太君善于教养女孩儿呢。却不知道除了你义母之外,其他的姑娘又是如何?”

  晴雯见老太妃娘娘正在兴头上,便将荣国府的三位姑娘迎春、探春、惜春皆说了一遍,末了道:“迎春姑姑善棋,探春姑姑善书法,惜春姑姑善画画,还有宫中的元春娘娘善琴艺,她们四个加在一起,便是将琴棋书画四个字占全了。”

  老太妃娘娘点头道:“史太君教养女孩儿,果然有几分本事。虽说名门贵女有几样擅长的东西,并不稀奇,但似贾家这样齐整的,却属少见。”又问:“除了贾家的几个女孩儿外,我曾听说老太君还抚养了旁的姑娘,可有此事?”

  原来晴雯入宫之时,贾母曾暗中叮嘱她,要她见机行事,若机缘巧合说得上话时,不妨为元春美言几句。晴雯起初只觉得颇滑稽可笑,暗想元春乃是皇上妃子,自己不过是偶然得了贵人抬举,在宫中暂住的外人罢了,如何能为元春说上话?

  待到这日皇太后率领众嫔妃来拜见老太妃娘娘,晴雯暗中打听了一回,却不见元春踪影,方知她受了冷落。故而便想趁着老太妃娘娘发问的当口,把元春好好夸上一夸,或许投了老太妃娘娘缘法,岂不是大喜?

  谁知晴雯刚往元春身上引,老太妃娘娘却不冷不热把话题岔开了。晴雯是个机敏的孩子,知道里头必有缘故,却不好在此时深问,只得顺着老太妃娘娘,话锋一转道:“还有忠靖侯史家的姑娘,也曾在我们家里住过几年,听说如今已是许配了人家,年后便出阁了。余者还有一位宝姑娘,是紫薇舍人之后金陵薛家的姑娘。这位姑娘也是极为了得的。虽父亲过世得早,母亲一味慈爱软弱,又有兄长犯了事没了,她竟能临危不惧,一肩撑起外头的生意。外头的人说起她来,多有夸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