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房和二房不睦, 由来已久。贾母不必深想,便知王夫人必然对邢夫人有许多鄙夷,邢夫人也对王夫人有许多不满。只是从前这两个人只管面和心不和, 在外头还是装得过得去的, 如今这是怎么了, 竟然连装也不装了?

  片刻之后, 王夫人便扶着金钏儿赶到,看了不看跪在地上的彩云一眼,径直见了贾母, 先行礼问好, 不慌不乱,确是名门夫人的风范, 待坐在那里坐定方问道:“老太太急着唤我过来, 想是为了晴雯姑娘的事?只是这事又同彩云甚么相干?难道她竟犯了事,冲撞了晴雯姑娘不成?”

  王夫人这才低头淡淡看了彩云一眼,故作诧异道:“竟有这等事?我怎地不知情?这里头兴许有甚么误会罢。”

  邢夫人原本坐着,听了这话, 忽而起身, 向着王夫人冷笑道:“误会?我又怎会误会?”转身向跪在地上的小丫鬟吉祥道:“你且说说, 你听见彩云在背地里说甚么。”

  那小丫鬟吉祥是邢夫人身边的丫鬟, 平日里口齿倒颇伶俐, 听了这话,脆生生道:“回太太的话, 昨个奴婢奉了太太的意思,去大观园大奶奶处寻一样东西,谁知半路上看见彩云正和赵姨娘的丫鬟拉拉扯扯。我因一时好奇,躲在一边偷听了几句,却竟听到了不得的事。”

  琥珀看了一眼贾母脸色,忙代发问道:“到底是甚么了不得的事?你也不必吞吞吐吐。如今老太太和两位太太皆在这里,若有甚么,只管说出来便是。”

  那吉祥向着贾母的方向磕了一个头,这才朗声说:“奴婢听彩云姐姐说话的意思,竟是她和环三爷交好,因听见宝二奶奶正张罗着,欲要把家中年纪大了的丫鬟都放出去配小子,这才慌了神,欲要求赵姨娘做主,给她开脸。赵姨娘的丫鬟说话的意思,是说赵姨娘有几分畏惧二太太,说等到二老爷回来,请了二老爷示下才好。偏生彩云等不及,说如今太太正满心筹谋着分家之事,哪里会为这点小事生气。又说大太太出身不高,娘家人更是落魄,多靠她补贴的,哪里有资格和二太太平起平坐,二太太早就忍够了,如今正在想方设法,要寻个由头好生闹上一闹呢。”

  邢夫人等到吉祥话音刚落,不由王夫人分说,抢先开口道:“我邢家虽然落魄了些,却也是官宦人家出身。我带来的这一份嫁妆,当个续弦绰绰有余,平日里孝顺公婆,侍奉夫君,同妯娌友爱,又有甚么不妥之处,值得你在背后数落,说我不配同你为伍的?我知你是金陵王家的小姐,哥哥是朝廷一品大员,炙手可热,但我也是堂堂一等将军的诰命夫人,如何不配和你平起平坐了?”

  贾母听了这话,暗暗有些吃惊,她虽知邢夫人平日里憋了一肚子的火,却想不到她竟有胆色,当着这许多人的面同王夫人大撕一场了。常言道月缺难圆,闹这一场容易,但闹过以后,妯娌们如何当成没事人一般和睦相处?岂不尴尬?

  王夫人也不意邢夫人竟然咄咄逼人至此。她原本以为,邢夫人虽会使些阴毒的招数,但出身不好,无儿无女,必是怕得罪她,不敢和她当面相争的,想不到邢夫人发起难来,竟是这般大开大合,毫无顾忌,直接就告状到贾母面前了,倒弄得两人再无转圜余地。

  王夫人面色不便,笑道:“这是说哪里话来?谁不知道大老爷袭了爵位,大太太是一等将军夫人,我只不过是五品小官之妻,如何敢与大太太争驰?”

  贾母听了王夫人这话,心中更是吃惊。

  当年贾代善临终之时,上本表奏太上皇,令贾赦袭爵位、贾政袭爵产,原是一本糊涂账,大房二房都觉得自己吃了亏。

  贾政本在努力读书,若是再寒窗苦读十年,未必不能凭科考入仕途,从此光明正大,一帆风顺,偏偏贾代善临终一本,太上皇体恤老臣,直接赏了他一个荫职户部员外郎,虽免了科考之苦,却不若那些科考上来的立身正、升迁快,明里暗里不知道吃了多少亏。何况贾政清清楚楚,当年贾代善命他袭爵产,并非偏疼小儿子,实是贾赦颇不成器,屡屡闯祸,代善失望之至方这般安排。

  贾赦那边却不肯这般想。他哪里肯承认自己有错在先,心中一味想着,但凡公侯之家,都是长子继承,哪里有荣国府这般荒诞,必然是贾代善夫妇偏疼了小儿子,故而多年耿耿于心,终不肯释怀。

  因了这个缘故,大房二房心照不宣,纵有互相含讽带讥之时,也从不敢多提当年之事,以免事态不可收拾。

  此事王夫人自是心知肚明,如今却冷不丁这时候提起,无异于火上浇油,难道她不想着息事宁人,反倒想着同邢夫人大闹一场吗?

  贾母想到这里,反倒不着急了,不动声色坐在那里,只看邢夫人和王夫人你一句我一句,名为辩白实则暗含嘲讽,句句皆往对方痛处捅,大有老死不相往来之势。

  王夫人这边说赵姨娘教儿不严,纵容儿子和自己丫鬟私通,这丫鬟既已迷了心窍,胡言乱语自然和她没甚么相干;邢夫人却说王夫人管家甚严,又岂会管不住区区一个妾室,纵然这妾室在王夫人眼皮子底下生出了一子一女,还不是任由王夫人拿捏;王夫人又说自家持家有道,颇能襄助夫君,故而二房子嗣兴旺,井井有条,哪里像大房这般乌烟瘴气,一屋子不知道多少姬妾,却皆是不会下蛋的母鸡;邢夫人被戳到痛脚,立即骂王家女善妒泼辣,皆因贾琏娶了个王家女,一味不准夫君纳妾,大房便是被王家害惨了……

  贾母将她们吵得不可开交,全然无半点豪门贵妇的模样,忍到后来,实在按捺不住,大声说道:“罢了罢了!你们莫要再吵了,你们的意思我也明白,不过是看我这老太婆碍眼罢了。因我活的年数久了,倒碍着你们的事了。既然如此,你们也不消这般争吵,等到过几天,咱们索性请了族人过来做个见证,把这家给分了,你们也就清清静静,眼不见心不烦了!”

  但贾母何等老辣之人,又有甚么看不出来的。只在那里冷冷说道:“有心也罢,无意也好,倒也没甚么分别。我如今年纪大了,也想图个耳根清净,不过再过几日,咱们就把这家分了,也让你们落个心静,如何?”

  她老人家主意已定,哪里容得了邢夫人、王夫人二人推辞,不由分说,便把这事定了下来。

  林黛玉听到消息,急急来向贾母请安,贾母一见到她便满脸慈爱,教她在身边坐下,温言道:“你放心,我未曾气恼。大房二房不和已久,如今她们既是有意发难,我也索性全了她们这个心愿。”

  想到这里,却又笑起来,道:“你大舅母必是想着,我的私房先为你和宝玉儿置办了婚事,又要忙着打发晴雯出嫁,生怕我私房花尽了,他家分不到好处,这才胡乱寻了些小事,抢在头里发难,故意要把事情闹大,逼我分家罢了。你婆婆这里,因笃定我偏疼宝玉,原本倒不曾惦记着我的私房,但暗里亦早看不惯大房了,这才顺水推舟,借着这回事大闹,非要逼得事情无可转圜才好。想来,她必然也是听到了些风声罢。”

  林黛玉听得似懂非懂:“甚么风声?”

  贾母轻声道:“还不是你大舅舅自作聪明。原先他虽不成器,贪财好色,但我贾家还有家底供他挥霍,再加上有个爵位护体,想来也没甚么大碍。想不到你大舅舅偏生想做出一番事业来,结交谁不好,偏同那些反贼搅合到一起。别人只道今上仁慈,我却是知道,这位只怕是个喜欢秋后算账的,将来若是这事情被翻出来,还不定怎么收场呢。想是你婆婆进了一趟宫,从娘娘那里听到些风声,这才忙不迭借着大房过来闹的当口,顺水推舟想着同他们划清界线。只是她自己做下的那些蠢事,不被发现还好,若被发现时,果真能撇清干系吗?”

  林黛玉见贾母话里有话,问了一句,贾母却不肯将王夫人私自窝藏犯官之后妙玉和私自藏匿甄家财物这两桩事说明白,只含糊着道:“这些事你不知道,倒比知道更好了。你放心,你和宝玉皆是我心头肉,我岂有不为你们筹谋的。就连委屈你们收晴雯当义女,原也是想替你们多谋一条路的意思。就算他们皆获了罪,也必要保得你们平安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