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见王夫人这般形容, 难免暗暗吃惊。

  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荣国府里一个二等丫鬟得了贵人青眼,将要成为侯爵夫人之事在京中贵女圈已是流传开了,得了消息的人家无不艳羡荣国府得祖宗庇佑, 竟交了这般好运的。

  探春也免不了有几分喜气洋洋, 暗想着晴雯在贾府时, 贾家上下待她不薄, 将来人情走动,想来必有不少好处。此刻王夫人身为当家主母,只消拿出平日里待人接物的姿态, 慈爱谦和, 便足以应对过去,谁知她偏生这时候赌气使性子, 为了些小事便说出这等话来?若是隔墙有耳, 这等言语传到晴雯的耳中,将来两家还有甚么情谊可言?

  探春心下剧震,面上也只能不动声色, 笑着安抚王夫人道:“太太说哪里话来?咱们家的人情往来, 向来都是有数的东西,有来有回的,难道竟要指着办喜事白收贺礼不成?太太不过是偶尔说一句玩笑话,但若被那起子黑心肠的传了出去, 还不定传成甚么样呢。”

  王夫人一惊。她也知道贾府里人多嘴杂, 许多下人们都是祖祖辈辈居于此地, 世代经营, 尾大不掉, 渐成弊祸,若这话果真传出去, 得罪了晴雯犹可,若是传到忠顺王妃或是老太妃娘娘的耳朵里,又该如何?想到这里,不免有些害怕,口头仍嘴硬道:“我倒要看看,哪个敢传主子们的闲话!”

  探春见王夫人收拾了情绪,忙陪着又说了几句话,方恭恭敬敬告辞,却不回秋爽斋,又到贾母房中说了好一会子的话,见贾母乏了,这才起身告辞。

  服侍她的丫鬟名唤待书者,见自家主子力疲神乏,分外不解,道:“姑娘这几日为了内宅事务忙得不可开交,偏太太传唤,不可不去,也便罢了。如何又非绕到老太太房中说这许久的话?”

  探春笑道:“你这话差了。做孙女的在祖母面前侍奉,正是正经事,如何能因内宅事多,便推却不去的?”

  探春恐待书心直口快,藏不住话,故而只拿些冠冕堂皇的话回答她。只是探春心中却明明白白的,这里头自然有缘故。

  探春运道不济,偏生投胎成女孩子,非得借住家里的力量,才能寻得好人家嫁了。为了这个,她从前使了九牛二虎之力,费尽心机亲近王夫人,因知道王夫人不喜自家生母赵姨娘,明面上待赵姨娘也是淡淡的。

  却说贾母这边,因宝黛婚事已是板上钉钉,心中便如一块大石落地一般,整日里满面春风,连看她院子里那个整日蠢蠢笨笨的傻大姐都可爱了许多。

  这日探春刚走,为宝黛婚事采买门帘帐幔的人便进来回话,贾母强打着精神过问这些琐事时,琥珀又进来禀报,说礼部尚书徐启之妻携第三子徐文轩之妻牛氏又过来求见。

  贾母微感头痛。

  本来国公府这等勋爵门户,和礼部尚书徐家这等清流门第素无往来,因贾宝玉偶然间结交了才子徐文轩的缘故,才略走动过一次。当时这徐家自恃清高,眼睛都长到了头顶上,贾家只能事事迁就的。

  这次秋闱,徐文轩不负众望,得了个乡试第三名,贾宝玉却是名落孙山。两拨人报信回来的时候,那徐家人洋洋得意,不肯把人才凋落的贾家放在眼里,当时便有分道扬镳之征兆。徐家为徐文轩中举之事遍请亲朋,也未曾下帖子请到贾家这里的。

  不想这才过了几日,风向竟然变了。徐家竟然几次三番主动登门了。

  “罢了,罢了。”贾母叹了口气,“论理,徐文轩媳妇是镇国公牛家的人,也算和咱们家有些渊源。徐夫人既然携了她过来,便见上一见罢。”

  于是琥珀请了徐太太和牛氏进来。徐太太一进屋来便连连告罪,说当日有眼不识金镶玉,贸然得罪了晴雯姑娘,如今特携了牛氏过来赔罪。

  贾母见她二人这般做派,倒忍不住笑了。

  先前鸳鸯曾悄悄把晴雯同徐家的纠葛说与贾母听,据说是徐文轩看上了晴雯,意欲当妾,但牛氏悍妒,趁着晴雯在哥哥家小住的当口,上门寻麻烦之类。

  贾母经过许多大风大浪,自然不肯把这件事放在眼中,当时心里只想着,既是晴雯不愿嫁,徐家牛氏又一味悍妒,不许进门,这桩亲事作罢便是,谅徐家也不敢再来荣国府惹是生非,若敢来时,自有一番计较。贾母原以为这事糊里糊涂就算这么平了,虽晴雯略受了些委屈,但荣国府断然没有为了一个丫鬟强行要礼部尚书家赔罪的道理,故而晴雯也只能委屈了。

  谁知风水轮流转,晴雯眼睁睁成为贵人了,昔日徐文轩的纳妾便成了轻薄亵渎,徐太太和牛氏不分青红皂白打上门去,更显得不敬。若晴雯是个记仇的,在顺义侯甚至老太妃娘娘那边哭哭啼啼,说自己有多委屈,谁知道朝中徐启那些政敌们会不会小题大做,趁着顺义侯在太上皇面前炙手可热时,拿这个说事过来弹劾呢?他们家是清流,最怕这个的。怨不得他们不安至此。

  贾母想到此节,心中大乐,尚未开口说话时,琥珀早偷偷呈上了礼单。贾母戴上玳瑁眼镜,瞧得清清楚楚,那礼单是两份的,一份是送与荣国府的,上头借了徐文轩的名义,恭贺同年贾宝玉新婚之喜,另一份却是单给晴雯的,落款是徐太太和牛氏,为的是求恳晴雯大人不记小人过,赦了她们昔日的不恭之罪。

  贾母素知徐家虽是清贵的门户,但家底不厚,日常开销用度皆要牛氏暗中拿嫁妆补贴。如今看这两份礼单里,尽是些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并那些新奇古怪的西洋小摆设玩意儿,便知这些又是出自牛氏的私藏。可见徐家确实是诚心实意,下了血本。

  贾母是个慈心人,见徐太太和牛氏这般可怜,倒起了几分恻隐之心,向琥珀使了个眼色,吩咐道:“你且去晴雯姑娘房里看看,看姑娘是否得闲。就说这边礼部尚书徐家过来看她呢。”

  徐太太和牛氏听了这话,满脸感激之色不由得溢于言表,又上赶着说了一箩筐贾母的好话。

  琥珀会意,领了命去了。进了晴雯房中,将来龙去脉都说了一遍,又道:“这徐家已是第三回 上门了。第一回上门时候,老太太说姑娘从前受委屈了,正应该摆一摆架子,便借口说你不得闲,替你回掉了。第二回,他们送了两份礼单过来,其中有一份是单送给姑娘的,老太太说这时候答应见,倒似贪图那仨瓜俩枣的礼物了。仍旧替你推了。如今已是第三回,我瞧得清清楚楚,那送给姑娘的礼物,更是加重了一倍。故而老太太才教我来回姑娘。”

  晴雯这些日子里经历了大起大落,倒把从前的那些委屈都看得淡了。先前徐家上门放狠话时候,她只觉得走投无路,满腔委屈,不得不回荣国府求告。如今回头来看,却也不算甚么了,淡薄得如同风一吹便散开的梦境一般。

  这时候鸳鸯正在晴雯处服侍,听了琥珀的话,见晴雯沉默不语,忙在旁边笑着插嘴道:“姑娘容我说上一句,俗话说得好,冤家宜解不宜结。这徐家虽有千般不是,但他家乃是清流门第,徐三爷又素有文名,未来不可限量,如今几次三番上门来求告,谦卑的姿态已是够了。得饶人处且饶人,姑娘不若这会子顺着台阶下,若不依不饶时,只怕将来反是给顺义侯添了麻烦呢。”

  晴雯点头道:“鸳鸯姐姐这话说得甚是。”又道:“其实这些日子来,教人惊心动魄的事情太多,若非他们提起,我几乎都忘了先前的事呢。”

  琥珀又呈了礼单过来,晴雯看了几眼,不由得念出声来。鸳鸯和琥珀久在贾母身边,自是见惯了好东西的,才听了几样,便道:“徐家已是下了血本了。这等好物,不要白不要。将来放到嫁妆里头,也是好的。”

  一时晴雯来到正屋,先拜过贾母,贾母忙命赐座,又向她引荐徐太太和牛氏二人。

  晴雯忙站起身来见礼,又说这是第二回 见面,刚想说些客套话,那牛氏已是走到晴雯面前,一言不发,直挺挺跪在地上,拜了几拜道:“姑娘休要提起从前,若说从前时,倒令我追悔不及了。从前是我误信他人言语,千不该万不该带着人上门滋扰生事,冲撞了姑娘……”

  晴雯见惯了牛氏嚣张跋扈的样子,哪里见过她这般低声下气,不由得愣住了,忙闪身躲避,又扶她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