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贵等人得了此消息, 心中难免唏嘘不已,都道:“平小哥虽有几分清高,却一向为人最好, 老实本分, 从不妄议朝政的, 怎地也成了反贼?”

  欲要问那人时, 哪里敢问,眼睁睁看着那几个身披铠甲拿着刀枪诸物的军士转到东厢房盘问去了。

  不多时,只见那几人满脸郁闷之色退出, 大声骂道:“晦气!晦气!这个老太婆真真不懂事, 同我等拉拉扯扯做甚么?她儿子不孝当了反贼,原是她教子无方, 又同我等甚么相干?过几日上头细细审讯时, 只怕她也脱不了干系了。”

  吴贵等人在正屋听得真真切切,却不敢多说一句话,惟恐再生事端。好容易等那队人马离了他家, 才急急去东厢房探看究竟。却见梅姨一动不动俯卧于地, 正是一个嘴啃泥的姿势,她旁边的桌椅陈设一派凌乱,箱笼皆大开,杂物扔得遍地都是, 显是被那群雁过拔毛的官兵搜罗过一回。

  灯姑娘赶过去正要把梅姨扶起来, 刚扶了一半, 冷不丁看见她满头满脸皆是鲜血, 吓得尖叫一声, 丢下梅姨奔了出去,扑进吴贵怀里, 尖叫道:“死人啦!死人啦!”

  吴贵也是吓得够呛,站在那里只知道发抖,竟是束手无策。

  倒是倪二大着胆子过来,伸出手指探了探梅姨的鼻息,道:“气息虽微弱,却还活着。如今之计,若要救她,须得寻个好的大夫才行。”

  众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都不知道如何是好。眼见着梅姨家里箱笼细软皆被那群强盗一般的官兵搜罗一空,明明白白是家徒四壁,何况平哥儿吃了官司,日后还不定怎么样呢,如何有余力延医问药?若要救她,便得自家出头花这银子,日后也没指望归还的。

  几人正在迟疑间,晴雯却是忍不住了。她一向是刀子嘴、豆腐心,怎能眼睁睁看着住在一个院子里的人就这么不明不白去了,何况梅姨待她尚好,她荷包丰厚,也不缺这几两银子的药钱,忙央告倪二一家道:“麻烦倪二爷让小花走一遭,去寻了胡家娘子来救人治病。”一面说,一面塞了一把钱到倪二之女小花的手里,笑着道:“路上买个糖人吃。”

  倪二看得清清楚楚,那把钱少说也有十几文的样子,便知道此事自有晴雯出钱,顿时愁容尽去,笑颜逐开,道:“客气了。都是街坊邻居的,不过出门跑一趟,何必给她钱买零嘴?莫要惯坏了她!”

  晴雯笑道:“这孩子一惯伶俐乖巧招人疼,这算甚么,哪里就惯坏了?”

  倪二越发笑容满面,再不言语。小花见她爹爹这般模样,这才放下心来,把那钱紧紧抓在手里,一溜烟似的跑出去了。

  胡家娘子此时早凭着昔年治病时荣国府的酬谢银子买下一座宅院,和晴雯家离得倒不甚远。她为人和善,左邻右舍过来相求,她无有拒绝的。

  这日胡家娘子见小花登门,虽有几分错愕,却也不敢怠慢,背了医药箱过来,见了梅姨,二话不说,先取了银针在她面上手上诸穴扎了一通。

  晴雯、灯姑娘等人在旁照看,看得清清楚楚,只见胡家娘子拔针之时,有许多黑色污血从梅姨面颊之中渗了出来,紧接着梅姨幽幽一声呻.吟,醒转过来。

  “你们说说看,天底下岂有这等颠倒黑白之事!平哥儿又怎么可能谋反?”梅姨刚醒过来,便急不可耐捉住灯姑娘的手,喋喋不休抱怨。

  灯姑娘慌忙劝道:“你身子要紧,其余诸事大可从长计议。”

  胡家娘子也说:“你且缓一缓,喝口水罢。”

  晴雯早依了胡家娘子的吩咐,将她与的丸药用热水划开,此时听了这话,忙捧着药碗上前。

  梅姨却看也不看那药碗,只说:“平哥儿便是我的命,若是他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我哪里还有心情吃药!”

  胡家娘子盯着梅姨看了又看,叹道:“你好端端一个人,只因这点偏执之心,才闹到如今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地步,竟还不曾悔悟吗?你的命便是你自己的命,却又同旁人甚么相干?”

  “胡说!”梅姨忙斥道,“就算天底下的人都是叛党,我的平哥儿也决计不会同他们同流合污的!我平哥儿是真正的天家血脉啊,虽是求告无门,不得重入宗牒,但又怎会做出背君叛国之事?”

  晴雯、灯姑娘、倪二之妻等人听了这话,都默默在心中道:“梅姨定然是逢此大变,气糊涂了。说话颠三倒四的。平哥儿只不过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厨子,又同天家血脉甚么相干?难不成是看胡长忧冒用义忠亲王千岁遗孤身份,看着眼红,故而心智混乱之际,便给自家也比葫芦画瓢套了一个?”

  胡家娘子却是个精细人,先前赁在晴雯家中时,早看出梅姨种种不对劲之处,听了这话,并不诧异,只静静问道:“前些时候京城之中沸沸扬扬,都说义忠亲王千岁当年随太上皇南巡之时,在淮扬地界临幸过许多美人,其中一人竟侥幸有孕。从前那个假王孙,还有如今的胡长忧,皆是冒用了这个身份。难道你家平哥儿才是那个真正的孩子?”

  晴雯看着梅姨一副颠三倒四的样子,不免替她尴尬,心中甚是难过。灯姑娘也在旁边笑道:“梅姨,我们自是知道你心情的。只是这天家血脉之事,冒用一回,众人看个新鲜,冒用两回,已有几分无味,如今再拿了这个说事,全京城里的人被骗了这么两回,还有谁肯信呢?”

  梅姨垂泪道:“但我所言句句是实。我便是当年大明宫中的那个执事宫女。我悔不该误信人言,贪功冒进,等到回味过来时,义忠王妃早销去了我的身份。平哥儿长大后,我带着他入京认亲,先后走了许多门路,皆无功而返,才连累这个好孩子,受了这许多苦……”一面说,一面泪落如雨。

  众人听她说一阵子停一阵子,凄凄切切哭诉,心中都是将信将疑。欲不信时,梅姨哭得实在凄惨,种种细节犹如亲临;欲要信时,又觉得事情太过曲折离奇,梅姨这个当事人着实蠢得厉害,竟是一步错,步步错。

  胡家娘子早猜到几分,此时听梅姨这般哭诉,倒是信了。她长叹一声,向梅姨道:“如今是青莲教余孽借着饕餮宴投毒,据说进献的便是一道淮扬菜。平哥儿又与那姓胡的贼人交好,莫说你求告无门,证实不得他天家血脉的身份,便是他入了宗牒,做出这等滔天大事来,亦是死罪。难道天家血脉,就能一辈子无法无天,肆无忌惮,高枕无忧,安享尊荣不成?那被削爵、流放的龙子凤孙,难道还少见了?便是获罪致死的,也为数不少。别的不说,单说那位义忠亲王千岁,当日是如何被贬为庶人的?还不是因了谋反之罪!”

  众人见胡家娘子说得有理,忙在旁胡乱附和,那梅姨纵使一千个不服,却也没甚么好说了。梅姨只得呜咽道:“虽是如此,但我到底心中不甘。若有甚么法子,能使我见上平哥儿一面,问个清楚也好。若是他果真参与了那青莲教谋反之事,不等官府审讯,我头一个先打死了他!”

  灯姑娘听了这话,面上为难道:“你这话虽是人之常情,但外头兵荒马乱的,咱们又不识得几个人,如何能有法子,让你同平哥儿见一面呢?”

  梅姨哭得这般惨,晴雯在旁听了,心中也不好受,听灯姑娘这般说,紧紧皱着眉,不由得将所识之人逐一想了一通。有的人虽然有通天本事,譬如贾府那些大管家们,但晴雯到底人微言轻,在他们面前怕说不上话。有的人和晴雯一家颇为熟稔,如茜雪来顺一家,但又恐使不上力。

  正在烦恼间,晴雯突然想起一人,喜道:“久闻倪二爷交际甚广,和三教九流皆有交情,不若请他托人从中疏通一回?”

  灯姑娘见晴雯取出整整四锭金元宝,约莫折合白银四十两,心中甚痛,但思及若平哥儿果真是真正的天家血脉,或可日后邀功,从中得些好处,这才依了晴雯之言,托了那四锭金元宝去寻倪二了。

  倪二旋即出门,这日黄昏时候,方喝得醉醺醺回来说:“我不知道说了多少好话,总算允了。说犯人明日从锦衣府转入都察院大牢,按例要拜祭狱神,到时候趁乱安排你们见上一回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