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晴雯果真托了灯姑娘去贾府回明徐家之事。谁知灯姑娘去了半晌, 回头闷闷道:“整个荣国府里兵荒马乱的,我竟连个传话的都未曾见到呢。”

  晴雯一听大惊,道:“我这才出来了几日, 如何竟成了这般光景?”

  灯姑娘道:“听说是琏二奶奶小产了, 把个六七个月大小的哥儿活生生落了胎下来, 故而府里一味忙乱, 一时怨这个,一时怨那个的。我在门口只说是姑娘的嫂子,说想求见平姑娘, 偏那起子嘴碎的说出许多有的没的话来, 又说平姑娘不得空,竟未见着。”

  晴雯问:“怎地不去寻鸳鸯说话?”

  灯姑娘摇头道:“姑娘说得轻巧。那鸳鸯姑娘是何许人, 等闲人怎能轻易得见?”

  晴雯无奈, 只得亲自坐了车子往贾府来。那婆子们见了她, 岂有不放行之礼, 她这一路进了贾母院子, 也不敢直接寻贾母回话, 先唤了个小丫鬟,把鸳鸯唤了出来。

  鸳鸯见得是晴雯, 又惊又喜,待到晴雯将徐家之事说了,便道:“这个不值甚么。如今老太太不得闲,等到她心情好时,我得空回了也就是了。原本便说的是由着你自行择嫁,由不得他们家挑挑拣拣的。小打小闹也就罢了,若是果真闹大了,自有贾家给你撑腰。”

  又握着晴雯的手问道:“这次是回怡红院呢,还是仍旧在哥哥家里住。”

  晴雯道:“我原是以小住之名接回家去的,这时候跑回来了,倒不好在家住着了。只是如今怡红院中,原先的大丫鬟小丫鬟已是走了大半,只由林姑娘代为管理,如今我若这么贸然回去了,倒不知道该如何才好。”

  鸳鸯叹了口气道:“你这次回来的不巧。琏二奶奶刚失了儿子,昨个听太医那意思,下红之症还未止住呢,整日挺在床上,竟是个大症候。老太太、太太已是将阖府上下皆埋怨了一番,又每日里求神拜佛的,心绪不宁,顾不得别的事。依我来看,你只当今日未曾来过,依旧悄悄回家住着,岂不自在?”

  晴雯不由得问道:“琏二奶奶那般麻利的人物,这些时候又在家好生养着,任谁都不敢劳动了她去,如何竟落了胎?”

  鸳鸯道:“据太医所说,头一桩是王子腾之女欲嫁保宁侯之子,刚到了下聘之时,琏二奶奶是个闲不住的,主动请缨回了王家去帮忙,任谁劝都不肯听。因劳心劳力伤了气血,这胎相便不稳定。第二桩却是琏二爷不好,虽是早早分房别居,也不该甚么腥的臭的都往屋里拉的。偏生被琏二奶奶当场逮了个正着。撕打的急了,琏二爷不合推了琏二奶奶两下。当天并无异状,琏二奶奶还跑到老太太这里哭诉。谁知才过了一夜,第二天起身的时候,起得猛了,腹痛不止,虽急急请了太医来诊治,那胎儿到底未曾保住。”

  晴雯听鸳鸯这般说,不由得唏嘘。前世里王熙凤因劳累太过小产,她原以为这辈子林黛玉早早领了管家之权,王熙凤便可好好养胎了。想不到又出了这等事,实在是家门不幸。一来王熙凤太过逞强,不思保养,一味想着抢风头显才干,二来贾琏所作所为着实离谱。只是这对小夫妻失了孩子,贾琏尚可以另寻了姬妾去生,王熙凤又该如何呢。

  “既是如此,二奶奶必要好生保养身子才好。”晴雯忍不住说道。

  鸳鸯摇头道:“谁说不是呢。只她的性子,又有谁不知道。只怕难得静下心来呢。”又道:“你来得正好,不如去看看平儿罢。这回她倒是受委屈了。”

  原来王熙凤挺肚上前捉奸时,平儿在旁劝了些身子要紧的言语,谁知王熙凤最多疑不过,疑心她和贾琏蛇鼠一窝,联合起来蒙骗自己,于是反将平儿撕打了几下子。当夜众人只说怕平儿在边上碍了凤姐的眼,教她去大观园李纨处歇息了一夜,原本拟第二日贾母做个和事佬,令他们三人言归于好,岂料王熙凤的孩子竟然没了。这下子阖府惊慌,再顾不得其他,平儿反担了些未曾好生照料王熙凤的罪名。

  鸳鸯拉着晴雯的手,两人一起来到凤姐居处。离那扇黑油大门尚有老远,鸳鸯便住了脚步,随口唤了个小丫鬟,要她请平儿出来。

  晴雯和鸳鸯便在青石夹道处驻足而立,果见黑油大门前进进去去好多人,皆是垂头丧气的模样,有那捧着煎药往里头送的,也有抬了用过的热水送出来的。

  又过了片刻,才见平儿匆匆赶过来,只见她眼眶发青,一副疲惫的模样。

  晴雯忙问:“二奶奶如何了?”

  平儿连忙摆了摆手,压低了声音道:“太医说这个症状可大可小,若是调理不当,只怕此后生不出孩子来。如今那下红之症竟是没停过。太太昨个来,还在那里埋怨奶奶一味逞强,不知道爱惜身子呢。”

  几个人皆默然无语。她们从小在这豪门大院中长大,自是明白子嗣傍身对于豪门嫡妻的重要。从前王熙凤掌着管家之权,风光招摇,炙手可热,但若是生不出孩子来,日后的地位却也岌岌可危。

  “依我说,不若劝劝二奶奶,屋里人养出孩子来,也是一样的。便抱了由她养去,名义上仍是嫡子。”鸳鸯不由得说道,她是家生子,对这些事看得甚是透彻。

  平儿苦笑道:“二奶奶的脾气,你们也不是不知道。她如何肯应允这些事?”

  鸳鸯沉默片刻,又道:“你也该为你自己筹划筹划了。如今伺候琏二爷许多年,仍没个一男半女,将来又要怎么样呢。千万莫熬成了周姨娘才好。”

  这话恰恰戳中了平儿的伤心事。平儿忍不住鼻子一酸,两行清泪顺着两颊留了下来,忙用帕子拭了泪:“一个黄花大闺女,偏生总这么口无遮拦,没羞没臊的,甚么话都说得出口。再者周姨娘又怎么了,周姨娘好歹是半个主子,我如何能及她半分?”一面说,一面忍不住落下泪来。

  “好妹子,你听我一句话,宁给那小门小户的人当娘子,也莫要当通房丫鬟的好!”平儿突然抓住晴雯的手,这般叮嘱道。

  晴雯和鸳鸯又同平儿说了几句话,劝她好生保养身子,平儿含笑一一应下了。晴雯和鸳鸯见她情绪平复,这才慢慢放下心来。

  “因了这个缘故,我也觉得那徐家并非良配。”鸳鸯带晴雯回了自己的屋子坐定,慢慢说道,“他家的正头娘子,便是镇国公牛家的女儿,据说相貌平平,却是有名的母老虎,最悍妒不过,似你这等容貌,若果真落在他家,保准时不时被她欺负了去。这也是你说已是回绝了徐家,我才敢把真心话告诉你。不然的话,倒像我见不得你富贵荣华似的。”

  “放心。我已是打定了主意的。那徐文轩再怎么才高八斗,便是他日考了状元,又与我何干?”晴雯道。

  鸳鸯看着晴雯,又叹了口气:“你这心高气傲的性子,只怕是当不得姨娘的。既是如此,赖家二少爷却也算得是良配。虽赖大娘日日同赖嬷嬷斗法,闹得不可开交,但只消你们关起门来过日子,又有赖二少爷从旁护持,想来日子也不至于太难过。”

  “赖大娘同赖嬷嬷斗法?”晴雯大吃一惊道。

  “可不是呢。”鸳鸯撇了撇嘴,她对赖嬷嬷一直颇为敬佩,故而越发看不上赖大家的这等不敬婆婆、过河拆桥的行径。

  “一开始咱们都以为赖嬷嬷病了,故而许久不曾得见。结果过了些日子才知,竟不是病,竟是赖大家的嫌弃赖嬷嬷太过专断,要夺话事权,赖嬷嬷无奈之下,这才病了的。”鸳鸯说起此事来,不觉连连冷笑,“她竟也不想想看如今的好日子是怎么来的。若非赖嬷嬷有体面,她儿子如何能从小就放出来,又如何能外放为官?她自以为是朝廷命官的母亲,便抖了起来,竟连赖嬷嬷也不放在眼里了!”

  “老太太呢?老太太怎么说?难道眼睁睁看着赖嬷嬷临老受委屈不成?”晴雯急着问道。

  “老太太又能怎样?如今府中杂事最多,也不过是隔三岔五打发了人过去,探望一番,好教他们不敢太过明目张胆罢了。这到底是人家的家事,赖嬷嬷自己不吭声,咱们又怎能强出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