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想起前些年甄家打发人过来探问之情, 不由得惆怅叹气,但一来贾府内囊早空,二来这补亏空之事竟是个无底洞, 她身为宁荣二府辈分最高之人, 自然不敢开这个口。

  王夫人这边, 心中想的却是另一回事。一时薛姨妈来了, 她命房中丫鬟且出去,向薛姨妈抱怨道:“你是不知道,我们家老太太这些年越发独断了。似甄家这等几辈子的老亲, 原该和和气气有商有量的, 竟要毁在我们手里不成?若我能当这个家,必然不至于这般行事。”

  薛姨妈忙问缘故, 王夫人却摆手道:“罢了, 此事也不好与你细说。今儿个怎地有空到我院子里来?”心中却想,薛姨妈因了先前薛蟠之事,连过年时候也推说身上不好, 只宝钗打发了人过来送节礼, 又代母向各处请安问好,此时竟肯过来,必有缘故。

  果然见薛姨妈期期艾艾道:“先前蟠儿是因冲撞了那位假王孙,才被衙门捉起来的。如今那假王孙已被腰斩弃市, 连同裘家也获罪了。我这边盼星星, 盼月亮, 一心盼着蟠儿回来。岂料直到了这个时候, 依旧杳无音讯的。”

  王夫人笑道:“这又有何难。明日我同琏儿吩咐一声, 教他去衙门打探一回,必定有回音的。”

  薛姨妈闻言甚喜, 又再三说一切使用花费皆无须顾虑,只消薛蟠平安归来,万事好说。

  王夫人盘算着此事亦不难为,只要事情办成,薛家少不得进贡许多,倒也欣喜,果然吩咐人过去寻贾琏说话。

  薛姨妈见王夫人这般雷厉风行,心头愈宽,又说了些闲话,起身告辞而去,只道此事系小事,不费吹灰之力,只在心中筹划着薛蟠归来后为他求聘,想来成家之后,必然安分许多。

  正坐在自家院子里这般盘算间,忽然见她陪房妈妈走过来说:“太太可曾听说桂花夏家的事了?”

  薛姨妈心下纳闷,忙问缘故,陪房妈妈方道:“就是桂花夏家的那位独养女儿,这个月月头上才出嫁的,如今竟被休了!”

  薛姨妈听了,不由得吃了一惊。

  那桂花夏家的小姐,她先前是听说过的,据说家中最是富贵逼人,嫁给锦乡伯韩家的一个庶子,陪嫁了足足一万五千两白银还有许多铺面田宅,这个月月头上出嫁时候的排场亦大得很,许多人跑出去凑热闹呢。

  当时薛姨妈也曾站在街上看夏家小姐十里红妆,心中倒还为自己女儿宝钗福薄,叹了几口气。谁知这才几日,竟出了这等变故!

  “这世道是怎么了?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何竟这般儿戏的!便是夏家姑娘不好,也该看在陪嫁丰厚的份儿上,略等一等再说。新婚数日便遭和离,这叫夏家姑娘如何嫁人?却不知道归宁过了不曾?”薛姨妈大声说道,心中震惊不已,又不知道为何竟有几分劫后余生之感。

  那陪房妈妈叹道:“正是三日归宁时候出的岔子。夏家小姐初嫁到韩家时候,韩家也是对她恭恭敬敬的。她新婚次日就做主发配了韩少爷房中的几个通房,韩家也并无二话。谁知归宁回来,夏家小姐就开始撒泼,说韩家贪图她的陪嫁。太太请想想看,那韩家祖上是伯爵之家,最要体面的人,岂能受这等话?双方闹将起来,想是那夏家小姐泼辣太过,犯了嫉妒、不敬婆母之罪,才遭休弃。”

  薛姨妈忙道:“说来说去,还是这夏家姑娘不好。姑娘家的嫁妆都收在自家手中,或是银票,或是房契地契,又同韩家甚么相干?韩家这等门户,又怎会贪图儿媳妇这些东西?”虽是这般说,心中想起先前议亲之时,官媒再三询问嫁妆之事,难免有些忐忑。

  陪房妈妈四下张望,见并无外人,这才压低了声音道:“那夏家姑娘嚷着说,韩家趁着她归宁之时,将新房翻遍,把那陪嫁的银子和房契地契一扫而空,便是连她梳妆匣里那些值钱的珠宝,也没影了。她起初只当遭贼,嚷着要报官,韩家死活不肯,这才做实了韩家贪图嫁妆的事情。”

  薛姨妈诧异道:“如何你竟知道这许多内情?”

  陪房妈妈叫屈:“哎唷,太太您是不知道,这外头都传遍了的。只不知道是真是假。”

  两人正在说话间,宝钗走了进来,顺手将身上披风解下来交给莺儿,又向薛姨妈行礼,这才接口说道:“妈也知道此事了?那夏家小姐莫名其妙得了一纸休书,怎甘受辱,一纸诉状,将韩家告上衙门。只怕她惟恐衙门官官相护,竟雇了许多市井说唱的艺人,将此事大肆宣扬,故而这才人尽皆知。”

  薛姨妈听得这话,见诸事应景,早信了七八分,又是震惊韩家的厚颜无耻,又是惊讶夏家小姐这等年轻女孩的泼赖彪悍,想起自己曾经背着宝钗偷偷和韩家议亲,不免后怕不已,喃喃道:“韩家是有头有脸的人家,比贾家也不差甚么。这是怎么了,竟然贪图起新妇的嫁妆来。还这般被人捅了出去,他们还有甚么脸面?”

  薛姨妈听了这话,暗自羞愧,又道:“夏家小姐着实彪悍。一般的初嫁女儿,一个个腼腆斯文,早被婆婆拿捏了去,她竟然还能这般闹上一闹,不曾落了下风,实在难得。”

  宝钗叹道:“她原本清清白白一个姑娘家,如今嫁人几日后便遭休弃,还落了个不敬公婆、善妒的名声,也只能这般闹上一闹了,想来韩家同官府相熟,岂能容她这般生事?”

  果然,不过几日的工夫,那市面上传唱此事的说书先生、卖唱艺人早被衙门捉了个干净,各自打了板子,治了一个造谣生事、诋毁勋爵之家的罪名。

  那夏金桂的案子亦公开审理,不知道为何,竟有韩家下人出来自首说和夏氏私通,夏金桂遂又被派上了个淫.乱的罪名,那嫁妆亦被官府裁定没收,交由韩家处置。

  薛姨妈因存了兔死狐悲之心,颇留心此事,时不时遣了陪房妈妈出去探问,心中为韩家这风卷残云般的手段惊惧不已。只暗向陪房妈妈道:“此事不通情理。那夏氏既为高嫁而来,十里红妆,偌大诚意,怎会同韩家下人私通?”

  陪房妈妈道:“七出之中,惟有犯了淫这条,夫家方可扣留嫁妆,余者都是要发还娘家的。想来咱们家姑娘先前所说,韩家为了亏空之事,才把算盘打到咱们这些商贾之人的头上,或许竟是真的?”

  薛姨妈忙道:“此事且住!天知地知,再不可外传!连夏家这般彪悍的人家都是吃了亏的,幸而咱们不曾和他家做亲……”

  陪房妈妈道:“咱们家是贾家的亲戚,太太又是出身王家,韩家断然不至于对咱们家这般……”虽是这般说,但越说到后头,越觉得底气不足。有贾王两家好亲戚又怎样?薛蟠如今还在牢里,未曾回家呢。韩家行事如此狠辣,果真会看贾王两家情面吗?

  薛姨妈亦觉得遍体生寒,向陪房妈妈道:“咱们先前只说宝钗不懂事,竟红口白牙说锦乡伯一家贪图咱们钱财,又悄悄同官媒议婚。谁知竟被她说着了。实在是一件怪事。人皆说生女儿是赔钱货,生儿子才有出息,如何到了我家,竟反过来了?”

  陪房妈妈笑道:“老爷在时,常夸口说咱们姑娘见识高明,世间许多男子也不及她的呢。”

  薛姨妈道:“正是呢。先前老爷这般说,我只当他因百般嫌弃儿子不成器,才故意抬举宝钗。如今看来,宝钗的眼光见识,果然比世间许多男子高明,竟能预先料到这许多事情。想来她竟是托生错了,本该也是个儿子不成?”

  陪房妈妈只得陪笑不语,又听得薛姨妈道:“世道皆是如此,生男喜,生女悲。但凡生男,敲锣打鼓,都说弄璋之庆,待到生女时,那排场便小了许多,只说弄瓦之喜。由此可见,那儿子天生便该比女儿高明的。若说宝钗生来便是该托生成女儿的,难道世道竟错了?”

  陪房妈妈硬着头皮笑道:“太太怕是落入魔障了呢。在这里说许多听也听不懂,细想起来倒颇叫人害怕的话。”

  薛姨妈道:“你哪里知道我的心事?我只恨宝钗不是个儿子,若她是儿子时,我又何必理会蟠儿那惹事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