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笑道:“果然别出心裁, 竟是妙极!既是如此,索性唤宝玉过来问上一问。”忙吩咐鸳鸯道:“鸳鸯,你亲自去一趟, 唤宝玉来。”

  鸳鸯答应一声, 连忙去了。

  才到了怡红院, 早有晴雯接出来询问究竟, 亲自将沏好的枫露茶奉于鸳鸯,笑道:“鸳鸯姐姐来得最巧。我才泡好了一回枫露茶,是沏了两三回才出色的。原是要奉与宝二爷的。如今姐姐来了, 自得先请姐姐品品。”原来晴雯素知鸳鸯是贾母身边红人, 不轻易出动,如今老太太命人来大观园中传话, 竟挑中鸳鸯前来, 其中必有内情,故而越发恭敬。

  鸳鸯果然将那茶一饮而尽,笑着向晴雯道:“就属你最为乖觉。既是你肯这般孝敬我, 我总不好让你吃亏的。”遂压低了声音, 向晴雯嘱咐道:“老太太和太太正为宝二爷的婚事争论,如今有赖嬷嬷这个有体面的老人家在场,不妨要二爷把心里话说出来,老太太也好为他们做主。”

  晴雯听了, 忙暗暗告诉宝玉。贾宝玉原先还想着总要避些嫌疑, 才好使得林黛玉越发体面, 此时见贾母特意遣了鸳鸯过来知会晴雯, 心中早有了主意, 见得贾母、王夫人、赖嬷嬷等人,先行过了礼, 等到贾母问话时,才恭恭敬敬说道:“我虽年幼,也知道古人说过,娶妇当娶贤。如今我的婚姻大事,也必得请老太太、太太做主,亦要请父亲同意,为我择一位宜家宜室的名门淑女为妻才好。”

  王夫人原先见贾宝玉和林黛玉亲密友爱,因宝玉逐渐成器,虽略有不豫,心中却早已松动,拟准了宝黛婚事。岂料未及议亲,宝玉之诗才已上达天听,得了圣上褒奖,被京城诸多有贵女的人家看中,王夫人难免又飘飘然起来。

  贾母心中自是一心想促成宝黛亲事的,但见王夫人这般做派,心中虽不喜,却也不愿以婆婆之尊强行压制,以免将来黛玉多受磋磨。这才意欲借了赖嬷嬷之口,引出令宝玉自择婚姻之语。

  贾宝玉这话既出,贾母心中惊疑不定,王夫人却有几分欣喜,不由得思索:“名门淑女?又会是谁呢?那宝钗虽贤淑有余,但她家已是彻底败落了,连我也难救,自非名门淑女。难道他竟看中了梅翰林家的人脉?抑或他看中锦乡侯一家将来有望飞黄腾达,故而有意结亲?”

  王夫人忙探身追问道:“我儿说的话极有道理。只是不知道你欲聘哪位名门淑女为妻?”

  贾宝玉抬头,将贾母、王夫人诸人神色悉收于目,这才朗声说道:“老太太、太太都知道,我从小性情顽劣,不喜读书。起初许多人劝我,我都不屑一顾。其后我房中有一丫鬟拿姐姐妹妹们的前程劝我,说必要我上进,才能出人头地,才可护住这一方姐妹。我深以为然,只恨从前一心玩闹,于课业竟落下许多。这丫鬟又说林姑娘见识最广,房中藏书亦多,要我平日多向林姑娘请教。正因如此,我才能早早进学。去年我赴考之时,早在金陵夫子庙许下心愿,若果真能中生员,便今生今世,只求娶林姑娘一人。一则为酬她昔年指点之德,二则愿她从旁辅佐,我方能早日金榜得中,光耀门楣,提携族人。我所言宜家宜室的名门淑女,非姑苏林姑娘莫属。还望老太太、太太成全!”一言既罢,跪倒在地,向贾母和王夫人行礼。

  贾母的原意是叫鸳鸯暗中知会贾宝玉,只令他将心中真情尽数倾诉,扬言非黛玉不娶,以死相逼,她身为祖母也好偏疼孙儿为由,顺水推舟准了宝黛婚事。

  这番大帽子压下来,任谁也扛不起。偏生他又拿夫子庙为誓,谁也不敢拿这个开玩笑。

  故而等贾宝玉一番长篇大论说完,贾母难免又惊又喜,顿了片刻,方连声道:“好!好!难得你竟有这般志向!不愧与你爷爷生得相像,果然没有堕了他的名声!”

  又转头看着王夫人,笑着问道:“宝玉既是在南京夫子庙立了誓的,偏神明庇佑,祖宗护持,他中了生员,竟是不好不还愿的。不知道你意下如何?”

  王夫人和贾母一样,都是极信笃神佛之人,听了贾宝玉说这话,她早惊呆了,心中虽五味杂陈,却也不敢拿爱子的前途赌胜,沉默片刻,方道:“既是宝玉立了誓的,也只能如此了。我这边命人写信送到海南,报给他父亲知晓。”

  贾母心中知道贾政和她一般,都一心看好宝黛婚事,便是王夫人命人送信过去,也是礼仪如此,不至再生变故,故而心中一块大石落地,十分惬意,只管笑着招呼赖嬷嬷道:“小孩子家家的胡乱起誓,倒让你在旁边看笑话了。早听说你们家里也有一个园子,我正想带着我这些孙女们去逛一逛呢,只恨这些琐事缠身。如今听你一席话,竟用快刀斩乱麻的法子,一并给解决了,这才抽出了空子。”

  赖嬷嬷笑道:“即是如此,到那天老太太少不得多逛一逛的。”又道:“老太太既说我这法子有用,等到宝二爷成亲的时候,我必要舍了老脸求一个席位去,好吃一杯水酒的。”

  贾母笑着回答:“你是立了大功的人,吃一杯水酒怎地能够?到时候少不得要宝玉多敬你几杯的。”

  几个人谈笑之间,竟将宝黛的婚事就此定下。虽尚未征得贾政应允,不好敲定婚期,但宝黛二人年纪都小,也不急在一时。故而处处遂意,怡红院和潇湘馆众人听了,皆喜盈于腮。

  只林黛玉私下里向晴雯怪罪贾宝玉道:“动辄以夫子庙起誓,唬得我心惊肉跳的。世事无常,若果真有了甚么变故,难道竟要误他一辈子的仕途吗?”

  晴雯笑道:“二爷私下里亲口与我说,若提及儿女私情,他自是不怕的,只怕损了姑娘名声,将来婆媳相处之时,反倒授人以柄;如今在回老太太、太太的言语里越发远着姑娘,意显生疏,反衬得姑娘尊重,更何况拿夫子庙和仕途起誓,便有人想从中作梗,掂量再三,也只得罢手了。”

  黛玉听了这话,方叹道:“难为他想得周到。”心中暗自欢喜,感念宝玉竟对自己细心温柔至此,堪称良人。

  因婚事已然定下,王夫人就开始张罗着命宝玉搬出园子。先趁着大年初一朝贺之时禀明元春,元春道:“宝玉的课业要紧,其余的都在其次。他既是欲发奋在今年秋闱中一试,便不好为了这些琐事累他心神。”

  王夫人忙应允了,又暗中问元春与皇上感情如何,元春脸色转为黯淡,缓缓摇了摇头,王夫人心中焦灼,只得强颜欢笑道:“不妨事。如今宝玉越发出息了,你将来在宫里也好有个倚仗。”

  元春苦笑道:“我亦每日烧香拜佛,盼着那日早早到来。”

  因宝玉婚事已敲定,贾母和王夫人只管依了礼数,回绝那些上门提亲的官媒。她们对外应酬往来已久,其间分寸拿捏妙到巅毫,也只管胡乱搪塞:“宝玉他姑母姑父去的早,家里做主收养了他家的女儿,当年便是拟亲上加亲的,只是姑娘身体弱,一直在延医调理,对外亦不好言明。如今太医已是诊过脉,说姑娘的身子已然无碍了,也好张罗成亲的事了。”

  这番话听到薛姨妈耳中,又是另一个意思。她心中气恼,不敢责备宝钗太过,却抱怨她姐姐道:“若说当日便拟亲上加亲,咱们又算甚么?折损了许多银钱和精神在里头,竟鸡飞蛋打,到头来甚么都没捞着!”

  正说话间,外头突然有人来报说有官媒上门,欲要替薛家大姑娘说亲。

  薛姨妈喜上眉梢,忙出去盘问时,却是锦乡伯韩家的庶子,韩奇的弟弟。

  薛姨妈心中略有犹豫,但想着锦乡伯家的门户虽不如贾家,到底祖上也是伯爵,何况曾听宝钗略提过,说锦乡伯公子手中握有一人,只怕将来可仗着此人翻云覆雨,亦是未知之数。思来想去,竟然又颇心动。

  “虽对方只是个庶子,但如今咱们家又不比从前,越发败落了,你哥哥又在牢里。最妙是对方主动遣了官媒过来说和,不怕他们嫌弃咱们家。若果真攀上这条线,说不定能救出你哥哥来,岂不是双喜临门?”薛姨妈喜孜孜向宝钗道。

  宝钗沉默片刻,摇头道:“此事不妥。”

  薛姨妈心中诧异,忙问缘故,宝钗方道:“锦乡伯公子虽有王孙在手,但一则太上皇和圣上相争,双悬日月,乾坤落入谁手尚在未知之数。太上皇年事已高,对王孙就算有眷恋,却也有限。圣上羽翼早成,那王孙拿甚么和圣上相比?再者锦乡伯家里派官媒过来,只怕其中另有隐情,竟不是图我这个人,是贪图咱们家的百万之富的。”

  薛姨妈冷笑道:“咱们家里哪有甚么百万之富?纵有时,也不可能都陪嫁了给你。你嫁妆满打满算不过一万两银子,如今已是尽数折在贾家手中了。这是你的命数,抱怨不得的。若你嫁入锦乡伯家里,我看在你能救你哥哥的份儿上,取三千两私房与你,也便过得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