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昌伯诰命大声笑道:“不止是太上皇老人家的福气, 更是你的福气呢。如今世人都看得清清楚楚,太上皇老人家对昔年之事颇为后悔,只是义忠亲王千岁阖家屈死, 竟是无从后悔的。偏生如今你家果真寻到了义忠亲王千岁的遗孤, 后头的事情自不必多说, 以后我等少不得你家提携照拂的。”

  晴雯在旁侍立, 见这些贵妇人满面笑容交际应酬,时而绵里藏针,时而一语中的, 时而含蓄自矜, 时而张扬出挑,不由得目眩神迷, 听这些贵妇们说话竟如同听说书一般, 把一个受宠亲王跟随先皇下江南体察民情、邂逅淮扬美女成就一番佳话的故事给听齐全了。

  这日回到贾府,晴雯便拿这事当做新鲜事,告诉了茜雪。茜雪不由得感叹道:“那王孙真是好福气!原本他娘亲上不得台面, 纵使收录入宫也未必能有多少富贵, 说不定被人暗中害死了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偏他运道好,在民间长了这些年,义忠亲王千岁连同子嗣全都死绝了,只剩下他一个。一旦太上皇老人家眷顾, 当年义忠亲王千岁的爵产便都是他的了。”

  茜雪道:“难过不难过,又岂是我等可置评的?我等怎配为贵人烦恼?”

  晴雯也笑道:“别的只是些闲话,咱们听了徒添一乐罢了。姐姐如今最忧心的,除了明年出阁时候的嫁妆,竟是没有别的了。”

  茜雪微微红了脸,低头道:“我也不瞒你,我正为此事忧心。虽说是明年,如今已是腊月里,屈指算来,也不过一两个月的工夫了。时间竟是紧得很。若是旁的针线,我还可请你代劳。但嫁妆却只能亲绣的。”

  晴雯笑道:“放心,如今宝二爷一心温书,里里外外的事情一应都是妥当的,不消你操心,只管一心备嫁便是。”

  若是旁的姑娘,听了晴雯这话,虽心中欢喜,却难免要做出一种娇羞的情态,说些言不由衷的话。但茜雪一向落落大方,只拉住晴雯的手,感激道:“如此甚好。你我之间,若此时我还只管说谢字,却是忒俗了。我只一句话,日后你越发要把我家当做自家才好。只是有一样,如今你也跟着去了外面几次,不知道可有甚么中意的人家吗?”

  晴雯摇头道:“哪里有这般容易。婚姻大事,是结两姓之好。我无非长相略比别人好些,余者出身、亲族等,竟无一件拿得出手的。如何能寻到合适的。故而我这些日子常想着,不若听了表嫂的劝,果真在家中开一个绣坊,做些针线活,倒也清净。”

  两人正说话间,夜色已深,急急伺候着贾宝玉安置。

  贾宝玉这一年多时间里学问见长,竟连胆子也大了不少,暗忖道:“既是有意将身边丫鬟放出去使他们嫁到好人家的,倒不可每日教她们夜里劳累,伤了根本。何况我堂堂男子,总叫丫鬟从旁服侍饮食起居,林妹妹看了虽不说,心中却未必欢喜。如今我在国子监里,也结交了几个极清贵俊雅的朋友,见识甚为高明。倒是要依了他们所说,将从前那些公子哥儿的习气改了方好。”

  因了这个缘故,如今贾宝玉夜里只教丫鬟们轮流陪侍在外头大床上,自己只在内室安眠,倒也自在。

  晴雯这才得以如起初之时,仍旧和茜雪睡在一处,姐妹两个说些体己话,不知不觉又过了一天。

  次日晴雯正料理些琐事,忽然见有婆子过来报说:“前头叫晴雯姑娘呢。”

  晴雯好生诧异,心道她每隔一日去贾母、王夫人处回禀贾宝玉的饮食起居,早晨刚刚回过,这会子又唤她做甚么。

  想到这里,她忙唤住那传话的婆子询问究竟。此时贾府下人无人不知道她在贾母和贾宝玉面前都甚有体面,笑着回道:“是好事呢。外面有个女子递了帖子登门道谢,家中太太和二奶奶俱说不认得,亏得来人报了宝二爷和姑娘的名号,又问清楚事由,这才知道竟是前些日子姑娘跟着宝二爷出去赏雪那日,积下的善缘。”

  晴雯听到此处才放心下来,想起随宝玉登西山赏雪那日,虽因薛蟠之事匆匆赶回,不曾尽兴,却曾在途中救起过一个女子,正是大名鼎鼎的兰香绣坊惠娘,忙整了整衣服,随了那婆子出园。

  贾府诸事自有规矩,因惠娘虽大名鼎鼎,却到底只是平民小户的女子,此时过来递了拜帖谢恩,贾母和王夫人都不曾出来见客,只教王熙凤裁度着办。

  那王熙凤每日里少说有成百上千件事情要忙,如何忙得过来,故而负责陪客的便是她的通房大丫鬟平儿。

  平儿正和惠娘坐在炕上,说些闲话时,见晴雯进来了,忙笑道:“正主终于来了。”

  惠娘举目细看,一眼认出晴雯便是那日将自家衣裳与她的那位好心姑娘,不顾阻拦,盈盈下拜,说了好一通大恩不言谢、来世结草衔环做牛做马之类的现成话。但晴雯细问她那日缘故时,却摇头不肯细说。

  晴雯便知这里头必有缘故。虽免不得好奇,但对方避而不谈,总不好揪着不放,只得含糊着揭过了。

  临走之时,惠娘又向晴雯再三称谢,将手上一对沉甸甸足有几两重的缠丝雕花宽口金镯子塞给了晴雯。

  晴雯推辞不过,只得收了,待惠娘走后,和平儿对看一眼,做无奈状。平儿便笑道:“除了这对金镯子外,她送到咱们家的礼物是一套仿慧纹的璎珞摆件,虽远不如真迹珍贵,但亦是极难得了。外头卖的话,恐怕出价要几千两银子呢。若是老太太知道了,也必然欢喜的。却不知道你走了甚么大运,竟被你撞到了她,还成了她的救命恩人?”

  晴雯笑道:“也不过机缘巧合,托了老太太的福罢了。只是既然如此,只怕老太太见了她也是欢喜的,如何竟不得见?”

  平儿犹豫再三,见左右无人,这才上前几步,凑到晴雯耳边说道:“家里大老爷、珍大爷和我们家二爷都去拜见老太太了,想是昨日去韩家听到了甚么了不得的消息也未可知。”

  此时此刻,贾母房中。

  贾赦、贾珍、贾琏等人一字排开,站在那里,低头垂手,只听贾母训话。

  贾母质问道:“这般大的消息,如何竟不告诉我?我竟要在锦乡伯夫人的酒宴上,方知道宝玉那篇长诗已是扬名天下,前头来咱们家耀武扬威的那个假王孙也被朝廷揭穿了。若是我不去赴宴,你们还要瞒我多久?”

  贾母问道:“宝玉的那篇长诗在外间广为流传,你等竟也不知?”

  贾珍又看了贾赦一眼,叹了口气道:“回老太太的话,老太太素知我等不喜诗文,故而不曾知道。”

  贾赦点头道:“正是如此。我等只一味痴傻,只顾守着祖业,整日里摆弄些骑马射箭等老太太看不上的不入流的东西,想来宝玉那诗文自是在文人高士之间流传的,我等何德何能,竟是与这等文坛盛事无缘的,故而不曾听见。”

  贾母听贾赦言语里处处带刺,心中不满,正欲发作间,贾珍又抢先上前说道:“不过我等这些日子也未闲着。其实那假王孙在我家那般横冲直撞一场,合族面上都无光彩,纵然王家和史侯做壁上观,我等却不好眼睁睁看着家门蒙羞。故而我等助着锦乡伯公子韩奇,寻到了那真王孙,已安置妥当。若不是宝玉的诗文抢先上达天听,单凭我等之力,也能凭借真王孙一雪前耻。”

  贾母听贾珍这般说,知道这些日子他们心中也不好受,便不好在此时因贾赦言语带刺开口责怪于他了。转头问道:“那真王孙现在何处?”

  贾珍笑道:“只因尚未引真王孙见过太上皇老人家,我等只恐有人对王孙不利。如今他已由韩家遣心腹人一路护送来京城,必要寻个稳妥的场合,才好引太上皇老人家相见的。”

  贾母点头道:“即使如此,那知道真王孙所在之人,自是越少越好。故而连你等也不知晓,更不必说旁人了。”

  贾珍赔笑道:“事急从权。还望老祖宗恕罪。”

  贾母摇头道:“罢了。你们亦是为族里打算。只要咱们贾家果真重新兴旺了,无论是谁的功劳,都是好的。”

  贾珍忙道:“老祖宗见教的是。宝玉年纪轻轻就进了学,如今又做了这等长诗,才名大振,日后的前途必是极好的,今年的除夕宗祠大祭,越发要郑重其事才好。”

  这话说了不过几日,皇帝已传下口谕来,特命贾宝玉入宫觐见,当众赞其才华,又赐下笔墨纸砚等物,大肆勉励。

  那起子喜欢见风使舵的,见了这等声势,都道贾家圣眷仍隆,忙不迭趁着过年送来节礼祝贺。王熙凤等人忙着收节礼,略一盘点,竟比去年时候更多了三成,不免笑言都是宝玉之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