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尚荣从小生在京城, 虽学业不甚出色,但交游最为广阔,知道当年东平王为爱宠出头的掌故, 亦知道其后这饕餮宴中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伎俩。故而他心中极是轻视平哥儿, 只哈哈一笑, 略过此节。

  赖尚桂心中, 却别有一番滋味。他自晴雯现身后,忍不住目光频频望过去,此时看见晴雯一双美目只盯着那甚么平大厨看, 面露惊讶之色, 心中实是不快之极。

  赖尚桂从小被拘在赖嬷嬷处读书,向来少出门交际, 故而不知道其中的掌故, 听冯紫英这般说,认定平哥儿果真即将成为皇宫御厨,便当此人是自己劲敌, 忙问道:“原来如此, 幸会幸会。不知道平大爷师承何人?家居何处?”

  他这是郑重其事将平哥儿视为劲敌,欲要问人家师承和来历,以掂量对方的分量了。

  但贾宝玉却知道平哥儿的底细,心知这般问下去, 平哥儿必遭羞辱, 惹得场上不快, 忙接口道:“常言道英雄不问出处, 若是问得太细致, 反而失了意趣了。来来来,今日游山赏雪, 不可无酒。我先饮了,与诸君助兴!”一面说,一面从乌梅银花自斟壶中斟了一杯黄酒,一饮而尽。

  晴雯自平哥儿进来就一直向他看着。起初是因为惊讶,不料在这种场合遇到邻居。紧接着便是为他衣着不合身而难过。这日平哥儿身上穿着貂鼠皮袄,散着裤腿,下头一双厚底靴,原本也过得去,只是那袜子露在外头,色彩斑斓,却是扎眼得很,仿佛久贫乍富之人露了底牌。

  直到贾宝玉将那杯黄酒一饮而尽,笑道:“是绍兴酒。冯大爷有心了。”晴雯这才回过神来,笑着擎着酒杯,与宝玉重新满上。

  冯紫英亦知道贾宝玉为平哥儿开脱之意。其实今日宴会,是效仿祖宗们军中饮食,粗犷大气,平哥儿却擅长淮扬风味,精致考究,本不十分相宜,只是冯紫英转念想起贾宝玉言语里竟对平哥儿颇多推崇,灵机一动之下,便教平哥儿当陪客,又赏了他件衣裳,这才有今日之事。

  “宝二爷少年英气,有令先祖豪迈之风,又礼贤下士,善结交人才,实在是可喜可贺!”冯紫英见贾宝玉肯为平哥儿开脱,便知自己教平哥儿来最是神来之笔,心中得意非常,忙含笑举杯。

  一巡酒罢,有小童用乌木托盘托着几个脱胎白瓷碗走到中间,平哥儿便过去,取出一把银刀,当众为众人分那锅中羊肉,又撒上葱姜诸物,再舀了肉汤。一时之间,芳香四溢,令人食指大动。

  贾宝玉看着案上那碗肉汤,不由得暗中感慨道:“昔年先祖于塞外苦寒之地起兵,出生入死,方有了今日宁荣二府的基业。不知道他们在军中最饥寒之时,可否能吃到这碗热汤呢。”

  他一向于饮食上头最挑剔不过,但此时既想起先祖创业之事,不免心中激荡,不多时的工夫,竟已是将那肉汤喝完了。

  一时冯紫英又命自家姬妾奏了一曲琵琶,那两个清倌人唱了几个时兴的小曲。晴雯只坐在一旁专心致志服侍贾宝玉吃饭,赖尚桂如何看她,如何对她和宝玉亲密之情形妒火中烧,如何对平哥儿视如情敌,她竟是恍然不觉。

  酒酣饭饱后,冯紫英笑道:“已是日近中天,最是赏雪的好时候,诸君且随我来。”一边说着,一边由着姬妾为他披上斗篷,自己大踏步走了出去。

  晴雯忙从旁边惠香手中接过贾宝玉的大红斗篷,为他披上,又由着春燕在边上服侍,自家披上那凫靥裘,跟在后头。刹那间,满室金翠辉煌,连正中的火光都黯淡了几分。

  冯紫英带来的那个姬妾眼睛都直了,望着自己的大红羽缎又是摇头,又是叹气。赖尚荣聘来的那两个清倌人并无大毛衣裳,只能耸肩缩背,更是寒酸。

  此时西山之上,遍地洁白,处处银树琼花。早有人过来预先打理,扫一条青石路来,斜斜蜿蜒向上,不见尽头。

  冯紫英带着贾宝玉等人在前头走,晴雯等女眷在后头慢慢跟着,不多时,只见前头青石路如青色玉带一般弯弯曲曲,那些男子走路最快,已是不见踪影了。

  晴雯等人也不着急。横竖此间除了京中得力的官宦之家外,更无他人有余力来此。自有婆子们在旁慢慢搀扶着往前头,且走且停。

  春燕在后头跟着,看着这满山雪景,不免满眼新奇之色,忍不住说道:“此间最妙。就算在此玩上几天几夜,只怕还不够呢。”

  惠香肩上背着衣包,却有几分辛苦,随口应道:“就是路远了些,若是能坐了老太太的竹轿过来,才是妙事呢。”

  春燕便白了惠香一眼道:“又有几人能有老太太的福分?”

  晴雯一边走,一边凝神细看山中雪景,不觉感叹造化神奇,这等大气,同贾家大观园之中那些人力穿凿之山水,自不相同。偶一回头间,却见冯紫英那名姬妾扶着一个小丫鬟急急忙忙从后头赶过来,一边赶一边还在打招呼:“贾家姐姐你走得好快,倒是等等奴家啊!”

  晴雯愣了一愣,才回过神来,这“贾家姐姐”竟是在叫自己,哭笑不得道:“我是宝二爷身边的丫鬟,唤作晴雯。贾是我主家的姓氏,却是不好轻易得的,姑娘莫要叫错了。”

  那女子娇滴滴上前施礼:“小女子丽娘。”

  晴雯无法,只得与她见礼。丽娘自幼被拐了去,在扬州专有一号人喜欢调.教这等小姑娘,教授琴棋书画,养得千伶百俐,等到大些时转手卖了出去,往往可卖得数百两甚至上千两银子,便是俗称的扬州瘦马了。

  因了这个缘故,丽娘最善察言观色,见贾宝玉举止言语间对晴雯颇看重,与她攀谈时十分恭顺,每句话必称姐姐。待到听晴雯言明并非贾宝玉姬妾,互不相干时,不觉诧异道:“这倒是奇了。任谁听见也不信的。晴雯姐姐身上披的,正是货真价实的宝物。难道你们家里竟然豪奢至此,区区一个未收房的丫鬟,也能有这般行头吗?”

  晴雯尚未说话,旁边惠香早不忿插话道:“这是甚么话?我家是贵妃娘娘母家,甚么好东西没有?难道非得打扮成叫花子一般出来吗?”

  丽娘不知其中深浅,只得低头不语,又过了半晌,却悄声道:“原来如此。我说席间那赖家二爷如何常往姐姐这边看呢。若果真是宝二爷的屋里人,想来他必是不敢的。”

  晴雯冷不丁被她这般说,倒愣住了,正想解释间,却听丽娘又道:“果真是背后说不得人的。那人已是过来寻姐姐了呢。”说罢深施一礼,默默退到后面,大有与晴雯方便之意。

  晴雯哭笑不得,抬头细看,果见前头转角处站着一人,身上披着青缎灰狐斗篷,却不知道已经站了多久了,不觉头疼,也只得硬着头皮上前施礼:“赖二爷好。”

  赖尚桂先不答话,从袖中取出几个小荷包,分送春燕、惠香并那旁边护持的婆子一行人。

  那婆子是个久经事老道的,见状料定必有私相授受之事,只用手掂量掂量那荷包的分量,忙笑着道谢,大声道:“哎哟,我老婆子竟然不甚扭到了腰,倒要请春燕惠香两位姑娘替我揉上一揉。晴雯姑娘请先由赖二爷护送,走一阵子罢,老婆子随后便赶过来。先行恕罪了。”一面说,一面与春燕、惠香二人使眼色。

  春燕、惠香二人久经晴雯差遣,最听话乖巧不过的,虽接了那荷包,却还有几分犹豫,只拿眼睛看着晴雯,听她示下。

  晴雯见赖尚桂这架势,竟是不肯罢休了,心中思忖一回,想着若是这般拉拉扯扯下去,被旁人看到,反而不美,无奈之下,吩咐春燕、惠香二人道:“既是如此,你二人且随大娘过去。”又叮嘱道:“只是也不好去得太久。莫要留我一人落单。”

  春燕、惠香见状,这才答了一声是,果然扶着先前那自称扭了腰的婆子到旁边了。

  晴雯这才抬头看着赖尚桂,开口问道:“赖二爷几次三番来寻我,究竟意欲何为?”

  赖尚桂见晴雯花朵一般俊俏的人,如今又披着这件凫靥裘,更是明媚富丽,便是轻嗔薄怒也别有一番风致,不觉看呆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喃喃道:“难道你已是被宝二爷收用过了吗?不然的话,如何会随他出来赴宴,这件衣裳也是他给你的吗?倒是肯下血本。”

  晴雯见他胡言乱语,颇不恭敬的样子,早怒了,大声道:“我的事又同赖二爷甚么相干?我当年虽是赖家出来的,但赖嬷嬷一向叮嘱我好生服侍宝二爷,莫要记挂从前的,如今自是不好为了出身之旧情,倒向赖二爷细说宝二爷房中之事。”

  赖尚桂心中已是料定晴雯同贾宝玉有染,不然的话,那凫靥裘光彩夺目,焉能是一个普通丫鬟有资格穿的?他心中又酸又涩,妒恨交加,骂道:“想不到你竟这般眼皮子浅!为了一件衣裳就把自己给卖了!枉我在奶奶跟前再三求恳,说要娶你当正头娘子。我对你之心意,天地可鉴,你如何能这般轻易辜负?”

  晴雯冷笑道:“我竟不懂赖二爷这番话从何说起。你我二人桥归桥,路归路,你是早已放出来的自由之人,也如公子哥儿们一般,婆子丫鬟们服侍着长大的,我只是你们家买来的丫鬟,又转送贾府的。你我身份有别,我也从未想过高攀,更不曾应承过你甚么。何苦来哉,隔三岔五便过来寻事,还在春燕惠香她们跟前那般说话,倒像果真有甚么私情似的。若是今日之事传言出去,于赖二爷而言,不过是风流小事,你可想过我的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