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大家的难免将信将疑。

  她身为贾府二门内的管家娘子, 又有甚么事情瞒得过她的耳目?她知道王夫人借着探视之名,隔三岔五给宫里娘娘送银子使用;亦知道贾府收入开支,眼见着入少出多, 内里都空虚了, 只外面还存着体面。

  “哎唷唷, 你是没看见王孙强闯大观园那日, 府里老太太又急又气的模样。依我看,只怕真个束手无策了呢。更何况赖大也回来说,往王史两家送信的人都回来了, 竟是指望不上的。虽说当年鼎盛之时, 轻飘飘开口便可令那甚么同族的雨村大人授官应天府知府,但我看如今那架势, 却是不比往日了。又到哪里给荣儿谋官去?”赖大家的笑道。

  从前赖大家的在赖嬷嬷面前一向颇为恭敬, 不是尊称赖嬷嬷为老太太,就是婆婆长婆婆短的,从未似今日这般直呼其名。赖嬷嬷听得清清楚楚, 只是看在她是两个孙儿亲娘的面上, 故意装作不知,道:“放心罢。京城之中一门双公爵的除贾府之外,又有哪个?不过一个小小的官位,必不会误了的。”

  赖大家的仗着儿子赖尚荣有出息, 常在外面交游应酬, 认识一大堆朋友, 自觉腰杆子也硬了, 倒也敢在赖嬷嬷面前, 将心中所想尽数说出了,此时摇头道:“若是求武职, 自是容易的,不过求赦老爷写一封信的事。到底贾家在军中经营多年,同平安州节度使等颇有交情。但荣儿求的是文职,连宝二爷还老老实实预备乡试呢,更何况是他?”

  赖嬷嬷连连摇头,正欲说话时,突然有赖大家的身边心腹丫鬟过来报说:“奶奶,那焦大又来门前闹事了。口中所言颇为不堪。”

  赖大家的听了这话,故意大声说:“哎唷唷,这人好生无礼,灌了些黄汤,就来闹事,只管拣那陈谷子烂芝麻的旧事往外说,败坏我家门风。往公道里说,他又是服侍过宁国公的老人,当年是有过功劳的,竟是打不得,也骂不得,如今要如何处置,正要过来讨你的示下。”

  赖嬷嬷一时怔住了。她身边服侍的机妈妈是个老道的,当下便道:“这又有何难?奶奶从前怎么放狗撵他的,如今仍旧这般便是了。横竖这个人满口胡言,做不得数。”

  赖大家的听了,这才点头称是,自去忙碌了。机妈妈见屋中再无外人,才向赖嬷嬷叹道:“桂哥儿他娘越发嚣张了。仗着荣哥儿是她亲自养大的,如今在家里声气最高,竟是连婆婆也渐渐不放在眼里了。那焦大从前过来胡言乱语时,她从不消人吩咐,早放狗撵了那老货了。偏这时候拿乔,装模作样,打量谁看不出来似的。”

  赖嬷嬷点头道:“荣哥儿一向最听她的话。如今荣哥儿一日大似一日了,眼看着将是在外头当官的人了,她心中有些得意却也是人之常情。”

  机妈妈愤愤不平道:“若不是你在主子面前得脸,又最善审时度势,筹谋多年,哪里有今日的风光。是你一力主张,才给荣哥儿桂哥儿他们求到了自由身,家里头又勒紧了腰带过活,给荣哥儿捐了前程。当年她还嫌使费银子太多,一意不肯呢。这才过了几年,便将前事尽数抹去,竟抖起来了!”

  赖嬷嬷低声道:“前些日子她向我说,荣哥儿不知道从何处听说了焦大传的那些闲话,气得连饭都未吃。说女子自该遵从闺德,我年轻之时自行择婿,却是犯了大忌,读书人最忌讳这个,故而他在众同窗面前每每抬不起头来。”

  赖嬷嬷道:“我也早看出必是如此缘故。只是我如今年纪大了,已是风光一辈子了,也到了该让贤的时候了。我当年深受赖大他爷爷奶奶的看重爱护,如今必要从旁保驾护航,使得他们赖家蒸蒸日上,兴旺发达的,怎好因了这些婆媳之间勾心斗角的算计,误了大局?故而才装聋作哑,一味忍着。只要桂哥儿她娘进退有度,我便是受些委屈,也不算甚么了。”

  两人正说话间,门外突然有小丫鬟报说:“桂二爷来了。”紧接着帘子一挑,赖尚桂走了进来,笑嘻嘻向赖嬷嬷请安,又转身向机妈妈问好。

  赖尚桂是放在赖嬷嬷身边养大的,情分自是非比寻常。他刚刚进来,赖嬷嬷只觉得眼前一亮,一时间,天也亮了,地也宽了,她所受的那点微不足道的气恼,竟是不算甚么了。

  机妈妈也在旁边笑着说道:“桂哥儿来得正好。你奶奶正在为你的事情发愁呢。如今贾府的宝二爷年方十四,已是进了学,众人皆称羡的。你几时再回金陵,也这般考个生员出来,教你奶奶高兴高兴?”

  赖尚桂笑道:“这个自然。宝二爷聪明伶俐,年方十四,已然考取了生员,堪为我辈楷模。我也预备着效仿映雪囊萤的旧事,闭门苦读,希冀早日高中,告慰祖母。只是如今心中还有一件大事未定,只愿祖母成全。”

  赖嬷嬷素知赖尚桂一向最乖巧懂事不过,从来不肯开口提要求的。如今听他开口,心中大为诧异,忙问道:“到底是甚么事?说来听听。”

  赖尚桂不觉红了脸,吞吞吐吐道:“古人说先成家,后立业。如今我早过了弱冠之年,哥哥在我这般大时,已是在忙碌着议亲了。”

  赖嬷嬷笑道:“真是个机灵鬼!只是此事自不用你操心,你爹娘早在为你物色着呢。等到你哥哥外任为官之事说定之后,咱们家更显兴旺,到时候再为你聘名门淑女为妻,岂不是妙事?”

  赖尚桂急道:“孙儿最怕就是这个。爹娘眼高于顶,每每必要过问姑娘家的家世,一心想着高攀。只是他们为我选的那些,我统统不喜欢。”

  赖嬷嬷和机妈妈听了,心中诧异,互相对望一眼。赖嬷嬷面上不动声色,只笑着开口问道:“既是如此,想来你心中已有心仪之人了不成?”

  赖尚桂自幼得赖嬷嬷疼爱,所求之事,从未被拒绝过,此时听见赖嬷嬷发问,只当好事有望,低头红着脸回答:“祖母大人真真明察秋毫,竟连这个也看出来了。本来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原没我插嘴的份儿。只是我心中早有一人,竟是一见倾心,再见忘情,昼思夜想,就连平日里的功课,也无心去学了。”

  赖嬷嬷闻言,心中颇为恼怒,面上却越发和气,笑道:“虽说婚姻大事是父母之命,但常言道,家和万事兴,若是小夫妻性情相投,和睦亲密,便是极大的福气。若果真你们彼此都有意,那女子娘家也相宜,我便为你做主,舍了这老脸去求聘,又有何难?只是不知道这姑娘是谁家的,竟得你这般上心?”

  赖尚桂见赖嬷嬷这般说,心中却是松了一口气,答道:“若说她出身,却本是咱们家里的。后来她虽被送到贾府,却一向和咱们家颇亲近。也是孙儿和她有缘,孙儿行冠礼那年,见过她一面,当时便留了心,后来今年年头上孙儿和贾府里宝二爷结伴去金陵赶考,她也随行,每日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赖嬷嬷打断赖尚桂的话,沉声问道:“原来你说的女子竟是晴雯。她可是一路上许了你甚么话?”

  赖尚桂答道:“虽不曾许过甚么话,但孙儿日里夜里总记挂着她,每每见了她,便只觉心神大乱……”

  赖嬷嬷不等他说完,冷冷问道:“你可知道我将晴雯送到贾府的用意?那晴雯,从小生就的美人坯子,人又伶俐,我料定她模样脾气定然得老太太喜欢,这才特意送了过去。果然老太太喜欢得跟甚么似的,亲自使唤了不久,就送到宝二爷房中。”

  赖尚桂大声道:“我自是明白祖母的意思。祖母想着,若晴雯成了宝二爷屋里人,她出身咱们家,自是对咱们家有益。我原本也这般想。总想着贾府既派她一路南下照顾宝二爷,必是被宝二爷收用过了的,虽心中惦记得紧,也只能叹自己没福。谁知我冷眼旁观了许久,那言语神态竟不像是有甚么私情的。待到从南京回来,宝二爷不知道受了谁的怂恿,竟求了老太太欲要遣散房中丫鬟,我便知我所料不差。与其便宜了别人,倒不如成全了我这般心意。其后我趁着她回娘家,偷偷去了她家一趟,她哥哥嫂嫂对我甚是殷勤,想来只要咱们家开口,她家必然是千肯万肯的。”

  赖嬷嬷见赖尚桂越说越是兴奋,一副万事皆备只欠东风的架势,沉默良久,方重重叹了一口气:“你爹娘费尽千辛万苦,才求得主子允诺,把你和你哥哥放出来当自由人。你看上谁不好,却偏偏看中咱们家买的一个丫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