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闻言, 沉默良久,方问道:“这么大的事情,你如何不告诉我, 竟偷偷一个人撑着?”

  王夫人慌忙跪下, 流泪道:“我本想着,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想来圣心最是难测, 娘娘从前在宫中寂寂了许多年,不是也一朝封妃了吗?如今圣上虽是冷落她,但贵妃的位份还在, 说不定哪一日, 圣上便可回心转意……”

  贾母摇头道:“这话不尽不实。你难道不知世间男子最喜新厌旧不过?如此心存侥幸,必定事出有因。”

  王夫人呜咽道:“我只想着, 此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外头那些见不得人好的都在看着呢, 恨不得看见咱们贾家出了笑话,好大大笑上一场……”

  王夫人见贾母句句都说在她心坎上, 百感交集,泪如雨下。

  贾母话锋一转, 又道:“只是娘娘之事,是家族大事,便是你不告诉旁人,也该告诉我。我先前还疑惑着,如何往日攀附咱们的那些门户,竟然少了不少,特意下了帖子却也不来走动。如今看来,想是他们消息灵通,已知道娘娘失了帝心了。”

  贾母一面说,一面亲手将王夫人扶起,道:“你也莫要害怕。既是知了缘由,自有对策。娘娘在深宫之中,诸多辛苦,你日后仍旧要多进宫去,使好言劝慰她。”

  王夫人见贾母这般说,竟隐隐有放弃元春之意,惊惶道:“但娘娘毕竟是贵妃娘娘,难道眼睁睁看着她受圣上冷落?”

  贾母道:“你糊涂了。圣心难测,圣上之心意,岂是咱们能左右的。何况先前宝玉说得好,赚钱养家,光宗耀祖,自该是男儿分内之事。咱们一大家子,总托赖娘娘一人,到底不是正途。昔年国公爷在世时,早定下由武转文之策,你敏妹妹嫁到林家去,珠儿同李家结亲,都是走得这条路。偏东府和大房不肯读书,一味胡闹,林姑爷和珠儿又去得早,咱们才这般尴尬。如今幸亏宝玉是个极聪慧的,如今也懂事了,肯上进读书了,往后是好是歹,只看着他罢。”

  王夫人想到贾宝玉亦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如今既被贾母如此疼爱看重,自己的地位始终是稳当的,这才心下稍安,又问道:“只是如今大老爷同珍大爷琏儿他们还在外头等着呢,又该如何是好?”

  贾母沉思片刻,道:“将宝玉唤进来,我有话同他说。”

  王夫人心中惴惴不安,忙来到门口,鸳鸯原本是守在门口,不教外人进来的,此时听王夫人说了贾母吩咐,忙去唤宝玉。

  贾宝玉来到贾母房中,见贾母面色凝重,王夫人满面泪痕,虽不知何事,却也惴惴。只听得贾母说道:“你去外头告诉大老爷和珍儿琏儿这些人,就说是我说的话:当年义忠亲王千岁之事,牵扯甚多。如今裘家不自个儿领了人入宫,偏要来娘娘的园子耀武扬威,说不定是设下甚么圈套,打着由娘娘禀告圣上的主意。偏偏太上皇老人家和圣上心意难测,咱们家若是这般贸然掺和进去,怕是非福。故而以我的主张,竟是顾全大体、忍辱负重的好。便依了那位王孙所说,迎他进园子,多多排些人手,令照看着要紧之地,也便罢了。横竖京城里许多人家都是悄无声息忍了,也不差咱们这一家。咱们如今,正该稳字当头,好好教习子孙才好,有那出头之事,只等着别家做去。”

  贾宝玉听了,果然依然向贾赦贾珍等人转述。贾赦贾珍等人站起来,恭恭敬敬听了,末了,贾珍大惊失色道:“如此怎生了得?咱们这等门户里,体面排场是最要紧的。若是让别的人家看见咱们肯受这奇耻大辱,必定小瞧了咱们,日后不免处处为难咱们,办起事来,处处掣肘……”

  贾赦忙和贾珍使眼色,等到走出门外,只余他们两人之时,贾赦向贾珍道:“前些时我恍惚听见风声,说娘娘在宫里失宠了,如今看来,竟是真的。只是这事依旧不便声张。”

  贾珍皱眉道:“这个自然。只是那假王孙之事,又该作何计较?”

  贾赦冷笑一声道:“如今园子建在他们家里。老太太已是发话要忍辱负重,迎那假王孙进门了,咱们还能怎么办?少不得装作欢欣鼓舞,只教旁人以为咱们也信了那假王孙的身份。如此这般,倒也不算屈辱了。”

  于是一家子人果真忙碌起来。预先知会了园中各人躲避,又请了贾芹、贾芸、贾菖、贾菱等人带着许多小厮在院中看守防护,又依了那位王孙所列的单子,准备了酒食瓜果与戏班,忙得不亦乐乎。

  这日风和日丽,晴空万里,那王孙果然携着许多穿红着绿的姬妾,坐着马车,裘良骑着高头大马侍立在侧,一行人缓缓来到荣宁街。贾珍早带着贾蓉在荣宁街石头牌坊处恭迎了。

  双方相见,不免各自寒暄几句,贾珍便引裘良走西角门进门。

  裘良不满道:“怎地不开正门?”

  贾珍微微笑道:“裘大人有所不知。此处宅邸是朝廷所赐敕造府邸,朝廷自有规矩,除却婚丧嫁娶、四时节气及天子皇妃等亲临,正门一律不开。”

  裘良自是知道这个规矩的。因贾家不肯跟随他共谋大事,他心中积了老大的怨气,故而才故意这般问,意欲仗着假王孙的名头压贾家一头,岂料贾家固然愿意打开园子迎客,却偏偏在这些规矩上固执得很。只得罢了。

  一行人乖乖自西角门入府,那位王孙换了小轿,余者姬妾足足十数人,只在地下跟着行走,也无人觉得不妥。贾珍又道:“如今那位贵人尚未面圣,咱们却不知道该如何称呼,故而竟是不好见礼,只可平辈论交。如今大观园大门已开,诸事俱已齐备,便请进园一观。”说罢借口东府中有事,只命同族之人贾芸相陪,自己拱手一礼,竟告辞了。

  裘良气得大骂道:“竖子无礼!”贾芸在一旁含笑做礼道:“实是叔父有事。他老人家官居三品,凡事自要遵循朝廷规矩。听闻贵人尚未回归宗牒,不好见礼。”

  裘良还要在理论时,轿中那王孙却道:“你同他啰嗦甚么?咱们赶紧进那园子玩耍才是正经!”

  贾芸也不理会,只在前面引路。那贵人出身市井,身边姬妾亦资质参差,几时见过这等景致,不觉齐声赞叹。

  只有裘良觉得丢脸,向那贵人道:“殿下身边有个唤作袭人的,据说出自这园子。便教她带路也就是了。你自去忙别的。”

  贾芸看到一个容长脸、细条身材的女子越众而出,正是袭人。他心中虽有些诧异,却也曾略略听闻怡红院中是非,当下并不多言,只笑道:“宴席便设在芦雪庭,我在那里恭候贵人。”躬身做礼而退。

  袭人见了往日熟悉的园子,不免百感交集,欲要流连时,王孙和其余姬妾皆不耐烦,催着她往前走,一路匆匆走过了沁芳闸,直往芦雪庭而来。

  那芦雪庭依山傍水,遥遥可看见山上红梅吐艳,最是一等一的观梅去处。裘良一路走来,不觉惊讶于大观园景致之秀丽别致,谁知那王孙却全然无感,看见芦雪庭中设了一席,即命众人入席。

  贾芸早抄了小路过来,在此恭候了,看见王孙入席,便将戏本递过去,要王孙点戏。那王孙虽是不懂规矩,没见过甚么世面,不料竟颇通戏文,好巧不巧正选中了一出玉簪记,笑道:“常听说忠顺王爷府上的琪官名闻天下。后来他因水性杨花,在外头勾三搭四,被忠顺王爷捉回去打了一顿,又没收了财物,嗓子也被灌了药,竟是再唱不得戏了。听说他在外头讨生活,自个儿当班主组了这个班子,我今日特意请贾家邀了这个班子过来,正是要看看琪官的手段。”

  贾芸在旁边见王孙咬牙切齿,说话间一股阴狠之气,暗忖道:“难道他和琪官竟有甚么怨仇不成?”

  他正在胡思乱想间,谁知那戏台之上小旦一时慌乱,竟唱错了一句词,王孙只揪住不放。那琪官无奈之下,只好带着小旦出来,向王孙磕头认错。

  王孙冷笑一声道:“当年咱们同在一个班子里,我事事不如你。其后你名满天下,我生旦皆做不成,竟被逐出戏班,流离失所,那时候你可料到有今日不成?”

  贾芸在旁边听得清清楚楚,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位贵人从前竟流落戏班,果真是在那最贫贱之地,却藏着最贵重之人。想来那琪官必是在戏班之时,得罪王孙甚深,故而他才这般怨毒。

  琪官因和北静王相好之事被忠顺王爷得知,一顿好打,连嗓子也被要灌坏了,再唱不得戏,只得胡乱搭了一个草台班子。原本听闻贾府请他们班子过来唱戏,一阵高兴,岂料竟是从前仇家蓄意报复。无奈之下,也只得磕头赔罪,连连讨饶,道:“小人有眼不识金镶玉,从前多有得罪,万死莫赎。”

  袭人在边上看着,知道这个落魄无用的男子便是先前贾宝玉欲要说给她的夫婿,不觉暗自庆幸,暗想王孙出身市井,没甚么见识,虽吃穿用度不及先前在贾家时那般精致,但未来可期。连贾家之势力滔天,都不得不迎王孙进大观园呢,后事自然不必多说。想到这里,更添了几分期许。

  裘良却有些懊悔,只恐王孙一时嘴快,泄露玄机,被贾府这些人看出不对来,轻咳一声道:“殿下休要为这起子小人置气。从前殿下误履贱地,如今既已重见天日,从前种种,不必再提才好。”

  王孙哪里有这般心胸格局,想起从前被琪官欺压之事,怒不可遏,对着琪官一阵打骂,直到裘良恐闹出人命来,在旁劝解再三,又使眼色震慑之,这才罢休,命人将鼻青脸肿的琪官逐了出去,又带了众姬妾在大观园中肆意游幸,一会儿要坐船,一会儿要赏梅花,竟把这皇家园林当成是自家的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