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家娘子应了一声, 带着药箱出去了。

  灯姑娘犹自不服气,道:“她百般看不起我,难道我还能给她好脸色?拉扯之间, 偶有失手也是常理。若不是她那衣裳实在不结实, 又怎会被我扯破?俗话说帮亲不帮理, 咱们才是亲密的一家人, 姑娘怎能胳膊肘往外拐?再者不过就是一件破衣裳,又能值几个钱,赔给她也便是了。”

  吴贵听她言语里的意思, 那衣裳只怕还有甚么故事在, 一副千金不换的架势,大感头疼,不由得暗中埋怨灯姑娘道:“既知她是个古怪脾气, 一向冷言冷语看不起人的, 何必巴巴跑过去招惹?”

  灯姑娘冷笑一声道:“你还好意思说?好啊,我一心为你打算,倒是白操心了!”

  吴贵一向惧内,见灯姑娘这般说, 不由得细问缘故, 灯姑娘才道:“咱们皆是普通人, 小门小户的能力有限, 好容易你妹子被赖二公子相中, 这却是极好的姻缘,将来若果真和赖家成了亲戚, 少不得受他们提携的。这般大大有益之事,却不能平白被人毁了。故而我才故意去梅姨跟前炫耀,旨在要她知难而退,休要打咱们家姑娘的主意。谁知竟平白受了这一场羞辱。”

  吴贵是知道灯姑娘和赖大及赖尚荣的纠缠的,听灯姑娘一心想攀附赖家,心中颇不悦,道:“虽是如此,你也太过心急了。怎见得她会打咱们家妹子的主意?再者,咱们好不容易才从赖家出来,早约定好再不提从前。妹子若果真与赖家有甚么瓜葛,我还想着要劝她呢,如何你竟上赶着,难道是想回赖家不成?”

  灯姑娘听了这话,冷笑一声道:“真真天地良心。咱们如今这么大的房子住着,又体面又舒适,我有多想不开竟想着回赖家?若是我自个的意思,自是离赖家那伙烂人越远越好的,只是你妹子要怎么办?你也不看看你妹子那双手,一看就未曾干过甚么粗活,那手指甲足足两寸长,上头还染着凤仙花,真跟个娇娇千金小姐似的。她这样的人,终身该落在哪里?不去嫁赖二公子,反去嫁给市井无赖,更夫走卒吗?”

  吴贵见灯姑娘说得有理,心中的火气早熄了,叹道:“既是如此,那破了的衣裳又该如何?平兄弟那里却不好看。”

  灯姑娘哼了一声道:“明日你到街上,与她寻个裁缝铺子补一补,也就是了。”

  吴贵应了一声,当夜只管同灯姑娘颠鸾倒凤,十分恩爱。次日起床,果然到梅姨处,说明欲为她补衣之意,梅姨冷冷笑了一声,将那衣裳包好,交给他道:“若补得好便罢,若补不好时,便将你家姑娘赔过来罢。”

  吴贵心中诧异,方知灯姑娘之言不虚,忙赔笑道:“您老人家真会说笑。不过一件衣裳罢了,我这就去寻京城上好的裁缝铺子,务必将它补好了。”

  当下吴贵将梅姨之语掩过,不敢同晴雯说起,见那衣裳花纹精美,做工精良,上面绘着的纹路,自己竟从未见过,也不知道是甚么手法,不由得暗暗心惊,只顾满城寻那裁缝铺子。

  谁知寻了七八家裁缝铺,都说不揽这桩生意,吴贵问得急了,才说:“这不是寻常的衣裳。这不同于刺绣和织锦,竟是缂丝的。非豪门显贵之家,哪里用得起这个。我们平素虽见识不少,但若说要补缂丝,竟是无从补起的。”

  吴贵无奈,经人指点又去了织补匠处,谁知京城中的织补匠和绣匠都不敢接这活。吴贵又寻了许久,只京城中有个绣娘名气最响,据说能仿得慧纹十之七八的,拿着那衣裳看了半晌,皱眉道:“若要修补时,却也不难。这衣料是用通经断纬之法织成的,生蚕丝为经线,彩丝为纬线,如今日久年深,已是磨旧了,故而才会轻易破损。若想修补如初,只得仿着那缂丝机重新织一回了。”

  吴贵听得咂舌,忙问要价几何,那绣娘道:“既是要修复如初,只怕要费许多精神,便是你拿了一千两银子来,只怕我还没时间呢。”

  吴贵大惊,直斥抢钱。绣娘一言不发,拂袖而去,旁边跟着绣娘学女红的人们都在那里起哄说:“一千两银子已是极公道的了。常言道,一寸缂丝一寸金。何况缂丝也有高下之分,这一看便是上好的,如今哪里能寻这般贵重的衣料?”

  “若是新做一件,也便罢了,不过花费几百两银子的不是。但想依着原来的花纹去修复,仿着那缂丝机重新织,这水磨的工夫,可要耗心力多了,不知道要花费多少辰光呢。换了这些辰光去绣花,只怕也绣出一件慧纹了呢。一千两还少了的。”

  吴贵如今虽略有些积蓄,如何出得起一千两银子?无奈之下,回到家中与梅姨再三赔礼道歉,好言好语商量,谁料想那梅姨竟得理不饶人起来:“凡事大不过一个理字。我脸上被你婆娘抓破也便罢了,拉扯之间,也算常有之事。但这衣裳却是平哥儿他爹留给平哥儿的惟一念想,如今竟被你家的泼妇弄破了,这怎好将就?”

  又在院子里大喊道:“难道我孤身一人在此,就活该受欺负不成?天下岂有这样的道理,竟白白糟蹋我一件衣裳?我知你们仗着国公府贾家的势力,如今又有甚么赖二公子可攀附,便是告上官府,也能一手遮天,但我就算去敲登闻鼓告御状,也非得讨一个公道不可!”

  梅姨所说的登闻鼓,原是朝廷为黎民百姓申奏冤屈所设,规定非奇冤特惨或机密重情者不得击鼓。又恐百姓小题大做,但凡击鼓者,不分青红皂白,先打三十大板,打得皮开肉绽,再行引奏。

  因了这个,朝廷开国百年来,这登闻鼓竟是一次也未响过的。众人皆知以血肉之躯受那三十大板,好好的一条命早下去半条了,哪里还顾得上申诉冤屈?故而登闻鼓逐渐流于传说。

  平哥儿这时候也得了讯息,早赶回来了,见梅姨这般举止,暗暗觉得惭愧,私下不免劝梅姨道:“虽是她家不是多一些,不该为些琐事大打出手,但既已赔了医药费,也算得有诚意了。更何况那件衣服,压在箱底下十几年,早被虫蛀了洞的,又怎能拿这个为由,不依不饶?”

  梅姨压低了声音道:“我这还不是为了你好?这衣裳是缂丝的,极难修补,我只消厚着脸皮,闹这么一闹,只怕也就能遂了你平素的心愿了。”

  平哥儿奇道:“我能有甚么心愿?”

  梅姨轻叹一口气:“那箱子里头的不是?”

  她走到屋子一角,轻轻拨弄一回,屋角那个红木大箱子便打开了,里头足足堆着几十个木头小人,一个个姿势各异,只那身形发誓,却分明是一个妙龄少女。

  平哥儿红着脸道:“这是我前些日子在练雕工,因那萝卜不受力,才改从木头练起……”

  梅姨笑道:“好孩子,你瞒得了别人,却瞒不了我。不信你将这些木头人拿出去让他们看看,问问他们这木头人像谁?你敢吗?”

  平哥儿沉默不言语,梅姨叹着气道:“可怜哥儿这十几年来,竟未曾见过甚么世面。偶然看见一个好的,就被迷住了,满心满眼都是她。我起初颇不情愿,如今已是看开了,姑娘也算是个好姑娘,虽哥嫂可恶些,所幸和哥儿倒还相契。如今咱们已是不比往日,便将就着罢。”

  平哥儿抬眼,满脸不敢置信:“你是有意说谎?本来已是虫蛀了的料子,偏要说是被她表嫂扯坏了的,为了这个不依不饶,你是想借此赚一个人过来?”

  梅姨道:“事到如今,也只能出此下策了。你是不知道,赖家来人了,那赖二公子,家中颇有几个臭钱,对她很是眷恋。我想来想去,也只有这般豁出去,大家闹上一场,最好他们果然怕了,送了姑娘过来……”

  平哥儿痛心疾首道:“梅姨,从小到大,你皆教我清清白白做人,又说人不可无傲骨。你说你在长乐宫里受了许多苦,若不是为了清白做人,不同那些小人同流合污,早得了那荣华富贵了。如今怎变成这个样子?你这般行径,教我如何有脸再见她?”

  梅姨怒道:“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又与你甚么相干?从前,因了我一念之差,耽误了时日,才连累你不能列入宗牒。如今便是我粉身碎骨,也非要赔给你一个姑娘不可。这姑娘我看着甚好,心善,手也巧……”

  “梅姨,你只管在这里自说自话,却把事情想得忒简单了。难道这般荒诞之事,她家竟会束手就擒吗?”平哥儿忍无可忍,打断了梅姨的话,“还有一样,你千算万算,却漏算了一样东西。”

  “甚么东西?”梅姨问。

  “你口口声声,只说这姑娘好,却忘了一件事,如今的我,已是配不上她了。”平哥儿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