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天色已晚, 贾宝玉和薛蟠各自归家,冯紫英担心两人喝醉了酒,忙着安排车马相送。

  因宝玉夸了平哥儿, 冯紫英便有意让平哥儿送, 岂料平哥儿心中对贾宝玉有些芥蒂, 不想同他走得太近, 皱眉道:“我是来府上做厨子的,并不是杂役,亦不曾和府上签下卖身契, 要做这些迎来送往的差事。”

  故而被平哥儿这般不留情面驳回,冯紫英心中难免不快, 却也只向着贾宝玉笑道:“他年纪轻轻, 在庖厨之道上有些本事, 一向心高气傲惯了, 我再三请他, 才肯出山,平日里也不好多使唤的。所幸饭菜也还可口。这是我外宅, 倒不好拿家里的规矩行事的,如今却是被纵容坏了。”

  贾宝玉一向是对奇人异事高看一眼的,深恐冯紫英责罚平哥儿,反替平哥儿说话,忙道:“冯兄说哪里话来。如今连朝廷都高看庖厨一眼呢,御膳房中御厨亦有品级。他虽流落市井,但既是精于此道,怎好同下人一般看待。冯兄这般甚好,方是大家做派。越是抬举他,越显得冯兄礼贤下士,知人善任呢。咱们都是自己人,却不用那些虚礼。承蒙这位平大厨为我做了一碗醒酒汤,我如今已是醉意全消,神清气爽,竟不用人相送的。”

  冯紫英虽见贾宝玉谈吐有致,条理分明,不似醉酒之状,但怎肯放他独自一人回去,少不得遣了两名稳妥的家丁,使车子将贾宝玉、薛蟠二位一起送回,才算了却一桩心头大事。

  此时暮色四合,华灯初上,街上车马冷清,偶有几个行人,也是行色匆匆,赶着归家,惟恐耽搁太久,误了宵禁时辰。贾宝玉从车子里掀开车帘往外看时,只觉这市井之间尘世烟火分外可爱可亲。

  正感慨间,车子已是到了荣国府后角门处,街对面围了好大一群人,不知道在看甚么热闹。

  贾宝玉心中“咯噔”一声,已有不祥之感,忙唤了长随李贵去看时,却是两个女人拉着两个小孩子当街跪在那里,只要贾家给个名分。李贵从旁看得清清楚楚,认出其中一个女子便是袭人。

  贾宝玉大感头疼。花家这般折腾之下,他心中对袭人的那点怜悯愧疚之心早无了。无奈之下扶着李贵下了车子,走过去问袭人到底想要怎样。

  人群见贾府里金冠华服的小公子过来,自动让出一条道来。只见袭人面色憔悴,发髻亦有几分散乱,浑然不似在宝玉屋里那般柔媚姣俏的模样。

  贾宝玉叹了口气道:“袭人,你到底想怎样?你虽是做错了事,太太恼你甚深,但我家一向是慈善宽厚人家,我去求求情,便把这卖身契发还于你,原也不难。只你纵容家里一味胡闹,这般再闹下去,只怕从前的情分亦是无了。”

  袭人在贾府服侍多年,深知贾府慈善宽厚,贾宝玉又多情心软,料定他看在昔日恩情份上,必会救济的。不想贾宝玉恼她狠毒,数度排挤异己,又暗中恶语中伤林黛玉,对她早已是心灰意冷了,此时说话,再不留情。

  袭人见贾宝玉口吻不似平时,大惊流泪道:“宝二爷怎地如此说话?二爷难道忘记了咱们素日的情谊了吗?”

  花袭人的嫂子也尖着嗓子道:“做人不可这般无耻!你既是睡了我家姑娘,便当开脸要她当屋里人,怎可翻脸无情,胡乱撵了她出来?便是玩腻了她,也该给她寻个好人家才是,怎可让她孤儿寡母没个抓头?”

  袭人嫂子这般一说话,那围观诸人,自然将袭人嫂子带来的一对儿女当成是贾宝玉和袭人的私生子了,顿时窃窃私语声不断,议论纷纷。

  贾宝玉从未见过这般无耻之人,早惊呆了,一时竟说不出话来。长随李贵见势不妙,连忙冲到前头。

  李贵之母便是贾宝玉奶娘李嬷嬷,故而李贵对宝玉房中之事亦是熟稔无比,见袭人嫂子这般指鹿为马,颠倒黑白,连忙说道:“放你娘的屁!我家宝二爷如今不过十三岁,刚过了十三岁的生日没多久,哪里生得出这么大的孩子!”

  又中气十足向众人道:“诸位不知道,这是我们府里的丫鬟,因她不学好,巧立账目骗了主子的钱去补贴娘家,又死不要脸狐媚子一般勾引年轻主子,我们府上才做主把她撵了出去。前前后后被她家骗走的银子也有几百两了,足够她家过一辈子的了,偏她家贪得无厌,三天两头来闹事。”

  围观众人听得这话,又见贾宝玉着实年轻,站在那里又是芝兰玉树一般的人物,何况那袭人容色本不甚美,这几日更加憔悴,自是不会相信贾宝玉和袭人有染,且能生出这么大的孩子了。

  纷纷摇头道:“啧啧,这两个孩子已经这般大了,少爷才十三岁,只怕还不知人事呢,怎好平白诬赖他的?”

  又有人道:“正是呢。我见贾府的下人们一个个肥的流油,家里竟也有丫鬟小厮的,这般说倒也应景。”

  最可气的是挑剔袭人样貌的,起哄道:“贾府里小少爷是这般金尊玉贵、神仙一般的风流人物,怎会看上你们这种庸脂俗粉?便是编谎话也要编得圆一点!”

  袭人的嫂子跟着袭人之兄花自芳走南闯北,是做行商的人,一向厚颜泼皮惯了的,因有两个小孩子在,灵机一动便赖在贾宝玉头上,把真话和假话混在一处,只道这般更添了几分可怜,岂料李贵伶牙俐齿,一报出贾宝玉年龄来,一切皆是不言自明,连谎话里的真话也无人肯信了,不觉傻了眼。

  旁边人起哄之声、鄙夷之语一浪高过一浪,袭人的嫂子只管推袭人:“姑娘你说句话啊。”

  此时袭人被她嫂子催促不过,虽是羞恼不已,也只得开口,含泪辩道:“二爷既是派了我哥哥在外面帮忙做事,那油水来回过一遍,岂有素着一双手的?但咱们府里的规矩一向如此,也不独我哥哥一人。二爷从来对此事一笑置之,如何这时反倒计较起来?何况如今我哥哥犯了事,已被流放,家中积蓄早就坐吃山空。我虽不敢求二爷给甚么名分,却也请看在我服侍了多年份上,指一条明路罢。”

  贾宝玉见她苦苦纠缠,心烦意乱,只觉得比白日里被蒋玉菡纠缠更甚。突然间灵机一动,问袭人道:“你想要甚么明路?”

  袭人含泪道:“我既是得罪了太太,再不奢望能继续伺候二爷。但二爷交游甚广,亲朋旧交之中,或有缺人服侍的,不妨将我送了去,家里也好趁机有些进益,我母亲和嫂子也好过活。”

  袭人能说出这般话来,自是盘算已久的。她在贾家呆了这许多年,深知越是高门豪族之家,越是给下人的油水足。想来贾宝玉亲朋故交者必然也是品貌双全的王孙公子,官宦之家互赠奴婢亦是寻常之事,若是贾宝玉肯寻了那好门户将她赠了出去,未尝不能否极泰来,再成就一番荣耀。

  此时暮色更深,周围人见他们一问一答,估摸着即将谈妥,再无甚么热闹好看,都已散了大半。贾宝玉见袭人一家苦苦纠缠,已是厌烦之至,突然又想起蒋玉菡,只觉得蒋玉菡品性和袭人亦是颇为相配,既是听袭人这般说,便道:“我今日见得一人,正和我抱怨无人服侍。你若愿意时,我就遣了人将你送去,连同那卖身契也一并送去,你意下如何?”

  袭人和她嫂子听了,喜出望外,忙追问那人姓甚名谁,家住何方,有甚么来历,家产是否丰足。

  贾宝玉在一旁,将袭人脸上喜色看得清清楚楚,心中暗自忖道:“她果然是水性之人。先前百般哄我,我只道她必然对我情意深重,如今看来,果然是贪图荣华富贵罢了。只要另换一个富贵人家,她亦会上赶着,服侍那人去了。”

  贾宝玉想到这里,反有些大彻大悟、勘破情关之感,对袭人的愧疚之心更是一丝也无了,只觉仁至义尽,心中暗想袭人之水性和蒋玉菡之水性颇为般配,说不定正是一对好姻缘,便道:“若论那人相貌,亦是颇为青春俊美。家中也算薄有家底,据说在城外有几亩地几间房舍。如今在忠顺王爷府上做事,就连北静王爷也是颇抬举他的。”

  作者有话要说:

  前面两章改了错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