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姨道:“那也未必。如今不比从前。你方才不也说, 太上皇老人家年岁已高,对昔年义忠亲王之事仍难以释怀吗?若走了裘家的路子,由着他们禀告太上皇老人家, 细细盘查之下, 未必不能还你一个公道。”

  平哥儿依旧摇头:“人家都说龙生龙, 凤生凤, 我却不这般想。天下岂有生而知之者?那些皇子王孙之尊贵,其实不在血脉,而在于后天悉心引导。听说禁宫中皇子皇孙, 四五岁即令读书, 每日寅刻早起,至书房苦读, 文有饱学之大儒从旁答疑解惑, 武有沙场百战之兵授其弓马,这般从小养到大,礼、乐、射、御、书、数是样样精通的。我又拿甚么和他们相提并论?当个万民谩骂昏庸无能的傀儡, 又有甚么意思?”终究不肯。

  梅姨无奈, 只得罢了。

  且不说梅姨暗自饮恨,晴雯在胡家娘子的细细调理之下,身子却一日比一日轻便,人比先前更添娇妍之色。

  这日她在院中与胡家娘子闲聊, 偶然间说起:“胡家姐姐用药如神, 我平生竟从未曾见。只怕常在贾府里走动的那些太医, 医术也是不如你呢。”

  胡家娘子笑道:“这却是谬赞了。许多时候他们并不是医术不如, 不过, 为富贵人家医病自有许多臭规矩,被那些额外的规矩束缚了, 人也就束手束脚起来。医女眷之时,连相看病人面色也做不到,为病人用药之时,也有许多讲究,那些药力猛的力道足的,竟然是不敢用的,怎有我无拘无束,来得爽快惬意?”

  晴雯听了便道:“正是呢。其实似胡家姐姐这般,便是出入深闺浅闺也是无碍的,正该大展身手,好为后宅众女眷解病患之苦。”

  胡家娘子忙摆手道:“这却是难了。富贵之家延医问药,最重医者声望。一个个皆以请宫廷御医为荣,似我这般名不见经传的,况且又是一介女流,他们怎肯信我?倒是我们家老头子,固然酸腐呆板了些,但只因是个男的,便可名正言顺在外行医,日子久了,自有人愿意信他,慢慢在乡下也有神医的名声。虽不如那些心思活络懂变通的,慢慢日子也就好过了。我和家里一对小的也只得仰仗他。”

  其实晴雯时常暗地里感慨,胡家娘子的医术明明比胡御医更加高明,却只能困于后宅,人皆不知,还时常觉得胡太医配不上她,如今听她这般解释,却是恍悟:原来胡家娘子的医术虽然高明,但是受制于女子身份,终究无用。只怕她这样的人嫁给胡太医,外头那不知底细的,还会诟病她于烹饪、女红等女子技能太过平庸,暗中嫌弃她配不上胡太医呢。世俗之眼光,就是这般令人窒息,委实对女子太过苛刻了些。

  “若是有朝一日,女子可在外头抛头露面,大大方方行医,那该多好。”晴雯不由得道。

  晴雯一怔,随即便知胡家娘子已瞧破自己和吴贵表哥一家的底细,心中一阵心酸,想了想,却大大方方笑着说道:“若果真有那么一日,我自在外头开个绣庄,当个绣娘,你在外头行医,救死扶伤,不知道有多快活惬意。”

  胡家娘子点头道:“正是这句话。只是如今世道并不是这般。也只得立足当下,好好过日子罢。”

  晴雯心中颇为信服,暗想:这话说得通透,怨不得她对着那样一个迂腐呆板的丈夫,也是那般情深义重,无他,一家人都是亲人,一起抱团取暖,依偎着过日子罢了。

  想到这里,突然又想起一事,遂问道:“你的医术既然这般高明,不知是否能医先天里带来的弱症?”忙把林黛玉的病情说了一遍。

  胡家娘子仔细听着,沉吟片刻,方道:“这可不好说。许多病症根源不同,但外在表征竟是一样的。这般凭空说起,怕不能定论。总要见见病人,望闻问切一番,才知端地。”

  晴雯也知胡家娘子说得有理,感叹道:“这却是难了。这是府里的表小姐,比不得我们这些人的。”心中却在想,最好能使个甚么法子,安排林黛玉和胡家娘子见上一面才好。不过兹事体大,最好能得老太太首肯,若不能时,也要暗中禀告了宝二爷才好。

  几日之后,贾府又来过问晴雯病情,透露出老太太想接晴雯回贾府的意思。此时晴雯早将送与左邻右舍的鞋袜诸物做好,只过来问胡家娘子的意思。

  胡家娘子笑道:“如今病根也除了,身子也调理好了,便是再有人使厌胜之术,也是不怕的了。今后却是要定时吃饭,以五谷滋养气血才好。”

  晴雯忙应允了。便收拾了铺盖,告别哥嫂邻居,跟随来人回到贾府。刚放下铺盖,未及同茜雪等人述离别之情,先来拜见了贾母。

  此时贾母、邢夫人、王夫人、李纨、王熙凤等人都在堂上。贾母听鸳鸯说晴雯过来请安,忙命传进来。谁知一见之下,众人皆吃了一惊。

  众夫人少奶皆知贾府众丫鬟之中,以晴雯最为标致出挑。但她这次来拜见,更与从前不同,一眼望去,目如秋水,面泛桃花,肤如凝脂,隐隐透着宝光。

  贾母忙命鸳鸯拿了她的玳瑁眼镜过来,特意戴了眼镜,又将晴雯唤到跟前来,左看右看,喜不自禁,拉住晴雯的手问道:“好孩子,你究竟是怎么调理的?如何数月未见,竟又标致了许多?看看这皮子,这气色,竟出落得越发好了!”

  王熙凤也在旁边凑趣道:“不愧是老太太看重的人!若是换了衣裳出去时,只怕比别人家的主子姑娘还好呢。”

  只王夫人见晴雯竟然比过去更美了,心中难免忧思重,生怕晴雯使那狐媚手段,带坏了她的宝玉。

  晴雯听见贾母发问,心中一动,道:“回老太太的话,原先我被哥嫂接了出去,已是病得人事不知,都是托老太太的福,谁知我们院子里就有一位御医,从乡下过来,一时没有府第,赁了我们家屋子住的。这位御医手段固然高妙,也还罢了,奇就奇在他家娘子的医术,竟比这位御医还高明,不过三言两语,就说中我的病情。我哥嫂便托这位娘子与我医病,先是吃药,后来又用药膳调理,据这位娘子说,连病根悉数拔去了,故而脸色倒比原先好了些。”

  贾母听她说得神奇,微微动了心思,笑道:“果真这般厉害?既是如此,便索性下个帖子,请她来咱们府上看看,若果真都把病根拔去了,岂不更好?”

  众太太奶奶一向请了宫中声望极高的御医诊病的,信笃的是现成的药方,每每配药之时,只用些人参肉桂等大补之物,觉得这等方子才是好的。如今听晴雯说替她医病的是一个从穷乡僻壤初来京城的太医,何况连宅院都买不起,还要借别人的房子,心中已有轻视之心,待到听晴雯说起是太医的娘子与她看病,更加不以为然了。

  只因见贾母在兴头上,众太太奶奶不好直面相驳,都笑道:“老太太说的极是。”

  一时晴雯去了,贾母命王熙凤负责办理此事时,王夫人才开口说:“如今只听晴雯一个人说,到底不知她医术深浅。若贸然从外头请一个人回来,就与姑娘们看病,思来想去,仍旧觉得不甚妥当。不如唤了琏儿到外头打探一番,看看那胡太医医术如何?”

  贾母点头道:“你说的颇有道理。”

  王熙凤揣摩贾母言语里未尽之意,觉得她似有不甘,便道:“这个容易。等二爷回来,我与他说一声便是。只是有一样,晴雯说是经了胡家娘子的调理,如今出落得甚好了,连我看着也觉心动,难免那些丫鬟们没有羡慕之心。虽不好贸然请她与主子姑娘们看病,但大可让她看一看丫鬟们的面相,若是再调理出几个似晴雯这般水灵的丫头来,岂不是一大幸事?”

  贾母点头笑道:“凤丫头说的很是。”

  贾母听王夫人言语里的意思,竟是非抬举袭人不可了。虽袭人近来有种种不尽人意处,但王夫人才是贾宝玉生母,又是贾府里的当家主母,贾母年事已高,早将管家权与了王夫人,如今她这般坚持,倒不好驳了她面子。

  便点头道:“你虑的很是。只有一样,袭人前些时候刚因为寻玉的事情,担了失察的罪过。咱们将东府的会芳园翻了个天翻地覆,竟是不好不交待的。如今才过了这些日子,就急急又抬举她,岂不叫东府里的人多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