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雯素知贾宝玉的脾气, 最是多情温柔,喜欢在清俊女孩儿面前尽心的,如今见他这般, 料定除非自己硬起心肠, 不然他不知道要磨蹭到甚么时候才回去了, 耽搁得久了, 恐生大事。

  于是晴雯故意扭头不去看贾宝玉,一把将他推出门外,又问随行的小厮墨雨道:“二爷出来的事情, 别人可曾知道?若是老太太、太太知道了, 不定怎么埋怨呢。这也罢了,最怕老爷知道了生气。”

  贾宝玉被她一路推搡, 直到门口, 此时不免争辩道:“今日冯大爷下了帖子,特特邀了我赴宴,他们在外边谈事情, 我先回了, 才顺路来这里略坐一坐,又怎会有人知道?”

  墨雨也笑道:“姐姐只管放心。今日爷出门没带李贵,就我和茗烟两个跟着,再不会有甚么人多嘴的。”

  贾宝玉虽仍有不舍之心,但晴雯那边早硬着心肠关了院子大门, 也只得怏怏归家。

  这日平哥儿收工回来,用过晚饭,在一旁用一把刻刀雕萝卜,梅姨收拾过碗筷,关了房门,不经意间说道:“今儿个晴雯的主子,荣国府贾家的小少爷特意跑出来看她。那竟是少有的斯文俊秀,据我看来,京城里这些年轻公子,竟没一个比得上的。何况待人温柔和气,怪道京城里都赞他好呢。”

  平哥儿眼睛只看着萝卜,一心想把萝卜雕成玫瑰花的模样,随口道:“是吗。那很好。”

  梅姨见他反应平平,大感意外,又感叹道:“他过来的时候,头上带着束发嵌宝紫金冠,勒着蛟龙出海的金抹额,穿着暗金纹流云如意纹的大红箭袖,脖子上戴着项圈、璎珞、宝玉等物,腰间还挂着双衡比目白玉佩和一串鹡鸰香念珠。当真是如宝似玉,贵气十足。”

  平哥儿笑笑:“不想梅姨竟看得这般清楚,竟是如数家珍一般。”

  梅姨道:“我们从前在宫里当差时,看衣饰辨人乃是基本功。便是从未见过的,一眼看过去,从衣裳品相、颜色、花纹里也能看出个八、九不离十。若无这份能耐,早就粉身碎骨了,哪里还能捱到这时候?只有一样,我见那位小少爷日常穿戴,比起宫里来却也不差甚么呢。”

  平哥儿点点头:“如今贾氏女封了贵妃,正是如日中天、权势逼人的时候,京中达官显贵之家都去奉承他家呢,日常纵使富丽奢华了些,也是人之常情,不足为奇。”

  梅姨叹道:“原本以你出身,若是认祖归宗,本也不差他甚么。如今却甚么都没有了。当真是一步错,步步错。他今日到咱们这院里来,谈吐竟是谦和有礼得很,并不摆他豪门贵公子的谱。你没看见他和晴雯姑娘相处那光景,竟是少有的亲切,据我看来,只怕用不了多久,咱们这院子里怕是有一场大喜事呢。”

  平哥儿雕花的手顿了一顿,道:“若果真如此,倒是该恭喜他们了。”

  梅姨见平哥儿反应这般平淡,心中隐隐觉得可惜,忍不住长吁短叹。

  平哥儿凝望着手下的萝卜,许久之后,突然间又开口道:“其实我在酒楼看见他了。”

  “谁?”

  “就是你说的贾家小少爷,他们都叫他宝二爷的。”平哥儿面上平平,如在复述一件毫不相干的事情一般,“还有五城兵马司的裘将军,锦乡伯家的韩公子,神武将军家的冯公子一干人。他们只说要为甚么人接风,竟无人愿在自己家中做东道,只在酒楼里寻了个雅座,胆大妄为至此,令人心惊。”

  梅姨压低声音惊呼道:“这些人都是传闻里当年跟随义忠亲王千岁起事的人啊,还有四王八公,也都牵涉其间。怎么,他们竟敢在酒楼里密谋不成?”

  平哥儿叹口气道:“正是呢。前几日尚在搜寻义忠亲王千岁残党,如今虽是太上皇临朝,事态缓和,却也不该这般嚣张狂妄。”

  梅姨想起贾宝玉之斯文俊秀,心中不忍,问道:“难道贾家小公子也在其中?”

  平哥儿笑了笑道:“他却没有。他只在席中吃了几钟酒,听了个开头便说有事,先告辞了。我再想不到他竟是来了咱们这里。”

  原来,这日冯紫英做东,请了当年和义忠亲王千岁走得极近的一干人,因这些人里有彼此不对付的,不好在家中宴请,只借口致美酒楼新近出了一道名菜,邀请众人过来品尝。

  席间贾宝玉见势不妙,他本是无心经济仕途的一个人,更不愿牵扯在这些朝廷大事里,借口有事率先告辞了。

  席间其他人眼睁睁看他离开,却也无可奈何,待他走后,难免指指点点:“如今贾家出了一个贵妃娘娘,自诩皇亲国戚,已是不肯和咱们这等人为伍了。”

  又有人道:“如今谁不知道贤德妃娘娘圣眷正隆,便是一时太上皇老人家……,他家也是不怕的。只怕娘娘吹吹枕边风,从前种种都可一并抹去呢。”

  那景田侯之孙五城兵马司裘良道:“列位,听我一言。人各有志。这位新晋国舅大人既然自有出路,不愿和咱们这等人混在一道,却也没甚么,只怕威烈将军还有他家大房赦老那里却不是这般想呢。故而列位不必把话说绝了,免得伤了和气,万事只看在威烈将军和赦老面上罢。”

  有人听了这话,仍旧不甘,恨恨道:“哼,左右逢源,真真无耻,天底下岂有这般便宜事?”

  冯紫英笑着打圆场道:“京城中谁人不知道贾家宝二爷人物风流,最喜玩乐,他年纪尚小,与他谈论这些大事,却是难为他了。是兄弟我事先思虑不周,不该把他邀来。兄弟自罚一杯!”一面说,一面将一杯酒一饮而尽。

  喝罢又道:“只是威烈将军乃是一族之长,赦老如今又是一等将军,他家的事,还是这些人说了算的。仍旧算自己人。不可为了这些再起争执。”旁人见他这般坚持,也就不再说甚么了。

  冯紫英点头道:“正是如此。前些日子太上皇老人家龙体微恙,便风声鹤唳到处扬言捉拿义忠亲王千岁同党,试图将十几年前的事拿出来清算一遍。他日山陵崩时,更是不堪设想。”

  有人叹气道:“正是这个道理。家父为了这个整日惶恐不安,但事已至此,无计挽回,只得日日吃斋念佛,祈祷今上不被小人蒙蔽,看清我们的忠心。”

  裘良冷笑道:“韩小六,你父亲在军中时,是何其杀伐决断之人,如今你却信甚么吃斋念佛,简直辱没先人!”

  冯紫英笑道:“韩公子且莫要慌张,且听我一言。如今太上皇老人家龙体康健,尚能主事,我辈还有辗转腾挪之机。”

  裘良点头道:“太上皇老人家年纪大了,更添仁德慈爱之心,对义忠亲王千岁怕是怀念得紧,我从宫里打探来消息说,听说前几天还在念叨着呢,连声说太过可惜。”

  席间众人闻言,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半晌方有人道:“虽是如此,但义忠亲王千岁被圈禁在铁网山上许多年,前年已是传来消息,说是薨了。我本想着,老千岁原有几个儿女,或能有用,谁知打探下来,竟皆不耐铁网山苦寒,况且那起子刁奴难免在伺候之时有所疏忽,竟皆殁了,比老千岁还要早几年呢。如今竟无一个可用之人,便是太上皇老人家再惦记,又有何方?”

  裘良走至雅座门边,开门看了看,见左右无人,方关上房门,压低声音对众人言道:“诸君怕是不知。常言道,天无绝人之路。在下因不甘心,花了许多黄白之物四处打探,倒是从大明宫掌宫内监戴权那里,打探出许多年前的一件奇事来。”

  众人听了都拊掌笑道:“老内相伺候太上皇老人家多年,熟知禁中掌故,此时费了这般力气打探来,必是极有用的消息。”

  裘良面上带出得意之色,声音压到极低,方道:“当年太上皇老人家体恤民生,效仿先圣禹帝巡游四方,单江南就去过六七遭。所到之处,各地无不倾力接驾,金银珠宝堆山积海自不必说,朝歌夜弦之间,前来伺候的俊男美女却也是车载斗量,数不胜数的。”

  众人面上做洗耳倾听状,心中却渐都有不耐之感,暗想太上皇南巡之事人人皆知,何必特意提起。

  便听得裘良又道:“当年义忠亲王千岁极得太上皇老人家欢心,南巡多有伴驾随行的。太上皇老人家阅尽人间春色,不为所动,义忠亲王千岁却是血气方刚之时,当地官员殷勤进贡之下,难免受用一二。”

  众人遥想义忠亲王千岁昔年风流多情之名声,默默不言,心中却均想当年之事,必是胡天胡帝,极尽荒.淫。

  裘良喜孜孜道:“常言道,广种薄收,终有所得。义忠亲王千岁固然是皇室贵胄,富贵无极,但江南众佳丽日夜沐浴恩泽,却有一人终于感沐天恩,有了身孕。那时义忠亲王千岁早已回京,子嗣众多,也不在意,虽有江南当地官员飞使报信,也不过拨了一个执事宫女前去探问,岂料一去之下,竟全无音讯。”

  众人的心情,随着裘良所述忽上忽下,全然不能自已。此时听他说义忠亲王千岁宠幸过的美人有了身孕,但是此后全无音讯,便有人建议道:“虽是如此,但到底有了痕迹,只怕太上皇老人家也有耳闻,便是一桩念想。”

  裘良大喜道:“真真英雄所见略同。我正是这个意思。如今虽那执事宫女音讯全无,只怕那孩子早夭折或不知所踪,但难道咱们竟找不出一个合适的人来,全了太上皇老人家的这番念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