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晴雯哥嫂原是早早回明贾母, 要接晴雯回家小住调养的,这日宴罢,便收拾了, 自去归家。

  次日, 袭人刚刚服侍贾宝玉起身, 眼见着贾宝玉向贾母、王夫人请过安, 贾政又说为他请了一个极好的老师,去前面听训了,突然王夫人身边一个老婆子过来传话, 命她过去。

  袭人心中好生奇怪, 自她暗中示意效忠王夫人以来,虽每日里事无巨细, 都要一一报与王夫人知, 却都有固定的时辰,仍旧如从前一般,故外人皆不生疑。如今青天白日的, 王夫人突然唤了她过去, 到底有甚么急事呢?

  袭人虽心中疑惑,却也不敢怠慢,忙同屋里茜雪、麝月等人交待了一声,跟着婆子来到上房。

  王夫人正坐在榻上, 金钏儿伏在她腿前使着美人锤与她锤腿。袭人一时不明白王夫人用意, 只得一问一答, 将贾宝玉日常饮食起居尽数回明, 如平日一般。

  王夫人听了之后却不言语, 沉默半晌,突然问道:“前几日绮霰的娘过来回我, 说绮霰大了,想求个恩典放出去。她家原是这宅里的老人,有几分体面,我禀明了老太太,老太太允了。如今你们房里的丫鬟越发少了,晴雯哥嫂又接她出去小住,老太太发了话,我竟是不好说甚么的。你自己有个甚么打算?”

  袭人忖度王夫人心意,无非要她好生伺候宝玉之类,忙道:“太太只管放心,宝二爷房里的丫头都是老太太和太太精挑细选的,都是好的,会服侍的。”

  王夫人点点头,冷笑不已,等到金钏儿捧着盘子退出去了,方道:“竟是这个缘故。怪道你和你哥哥一直想让晴雯出去呢。”

  袭人见这话没头没脑,连忙跪下道:“太太何出此言?我竟不明白话里的意思。”

  王夫人道:“我看你一向呆呆的,是个老实人。想不到你竟是有一番大道理的。你只道宝玉房中,那晴雯是最出挑的,又得老太太看重,若她走了,你就好出头了,是也不是?”

  袭人不敢言语,跪在那里冷汗潺潺而下,不知道为何王夫人突然会这么说。

  原来这年年下,元春娘娘刚省亲完,袭人母亲和哥哥就回明贾府,接了袭人回家,借口说过年做年会,实则是跟她再次商量赎身之事,再三说会为她寻一户殷实人家,彩礼嫁妆都有,决计不是卖女儿,是存了真正做亲戚长久来往的好意思。

  袭人见母亲哥嫂皆小瞧了她,何况贾府刚出了一位贵妃娘娘,接驾省亲,正是风头无两之时,她如何肯轻易放弃眼前富贵?赌咒发誓、哭闹寻死,坚决不从。

  被劝得烦了,袭人只得咬牙将真相和盘托出,道:“我也不瞒你们,我如今已是宝玉的人了。贾府老太太既是把我指做他的丫鬟,早晚都要有这一日的,也不算越礼。如今我是好赖皆要跟着他的。”

  花自芳夫妻和袭人母亲都吃了一惊,袭人母亲开口便骂袭人不要脸。袭人只是哭,眼睛红红,赌气扭过头去不肯理人。

  袭人见她嫂子和母亲都说好,心中也畅快起来,仗着酒意道:“宝玉为人最是温柔细致,再不会错的。开脸不过是早晚的事儿,又有甚么关系?只一样,我们屋里有个晴雯,仗着模样长得标致,尤其可恨,时常引逗着宝玉不学好。但她连宝玉的床还没摸上呢,怎么能灭得过我的次序去?”

  说者或许无意,听者必然有心。夜里花自芳女人把袭人这话一五一十向花自芳说了,花自芳一拍大腿道:“既是如此,那甚么晴雯必是咱家妹子的大敌。”他身为男子,怎能不深知男人秉性,最是得陇望蜀,吃着碗里瞧着锅里的,越是那没得手的,越是眼馋得厉害呢。

  花自芳因袭人在宝玉房中的缘故,和宝玉的干娘马道婆素有往来的。但凡宝玉出了甚么事,他这边赶紧通风报信,那马道婆便如先知先觉一般来贾府,一来显得她神通广大法力无边未卜先知,二来也是趁机兜售那破财消灾的各类法门以便敛财。

  这日马道婆又请了花自芳等人在家吃酒,恰好她好姐妹刘媒婆走过来了,跟她抱怨说通判傅家要同贾家结亲,花自芳趁机在一旁说了许多贾府辛秘之事,怂恿刘媒婆赶紧把晴雯那祸害撮出贾府。

  他们是长久以来的交情,彼此都知根知底的,马道婆欲要从花自芳口中得知更多贾府辛秘,遂在刘媒婆走后大包大揽,许诺若刘媒婆不成功时,自会施展术法,好好治治晴雯。花自芳连连谢过,许诺事成之后必有重酬。

  谁知这世上竟没有不透风的墙。王熙凤被贾母委以重任,下定决心必要好好审一审那傅家求亲之事,她虽不方便动马道婆,却借了自家娘家王子腾的势力,把个刘媒婆拘了来,在外头逼供一番。

  此时王子腾如日中天,深得朝廷看重,连连升职,看着竟比贾家的势头更稳当一些,故而京中大小官吏阿谀奉承得厉害。这其中自有能人,审讯逼供不在话下。

  一番软硬兼施之下,刘媒婆全招了,只说晴雯之名是马道婆告诉的,她正是受了一个花姓行商的怂恿,才在求亲之时不知深浅,提出要那晴雯陪嫁,紧接着就大喊冤枉,说自己被花姓行商骗了。

  王家做事一向雷厉风行,从不拖泥带水,虽不曾惊动马道婆,却早打听出和马道婆相熟之人便是袭人之兄花自芳。

  王熙凤深知王夫人欲抬举袭人,她既知真相,夹在其中却好生为难。正巧,她那日回禀王夫人时,刚说出袭人二字,薛宝钗那边早已送来了另一边的涉事之人,却完完全全是大房的过错,比这边的涉事人更加好了。

  此时形势已明。若果真要细细追究时,大房二房都有不是。

  大房大老爷贾赦的侍妾翠云之兄亦通过“包打听”瘦皮猴的介绍,向傅家贩卖消息。翠云又和司棋不睦,故意想让司棋出丑,故百般怂恿媒婆。

  二房这边,却是宝玉自家房里的勾心斗角。虽不知道袭人本人是否参与此事,但袭人之兄花自芳和宝玉干娘马道婆是明明白白牵扯其中的。

  是秉公直断,还是压下一头的消息,代为掩盖?王熙凤斟酌再三。

  大房虽是她正经的婆婆,但邢夫人无儿无女,出身门第早已破落,竟是个糊涂人,便是投靠效忠她,也没甚么好处与自己。二房王夫人却是自己嫡亲的姑母,两人皆背靠王家势力,正是一损俱损。

  更何况调查刘媒婆这条线,是她借助王家暗暗做下的,颇为机密,贾府中人皆不知,翠云之兄那条线,瘦皮猴却由晴雯家里人借助薛宝钗之力整个人送进贾府,当街有许多人瞧见,竟是不好掩饰的。

  王熙凤一再掂量,只将翠云之兄一事回明贾母,暗暗压下袭人这边的事情,只待无人之时,悄悄说与王夫人知,是告诫是惩罚,全凭王夫人心意。

  此时王夫人唤了袭人过来,劈头盖脸便是责备,袭人竟懵了。她再怎么盼着晴雯不好,最多不过是怂恿王夫人出手,撵她出去之类,如何知道自己的兄长花自芳暗中竟做了这许多歹毒的事情?

  在花自芳而言,商人本逐利,他的心肠早在多年行商生涯中变得极硬,为了荣华富贵,便是死几个闲杂人等也无所谓,更何况这般上点眼药、说点小话,又委托了马道婆做法,是最安全、最机密不过的事情?

  当下袭人跪在地上,流泪泣道:“太太这般说,我竟全然不懂。晴雯看着原比别人更天真烂漫一些,我们在一个屋里服侍,偶尔或有口角,但我皆是一再忍让,怎会有撵她走的想法?”

  王夫人讶然道:“听你这般说,竟全然不知道你兄长做下的事?”遂将花自芳向刘媒婆透露晴雯名字之事缓缓说了。

  其实王夫人也只知道一半。另一半花自芳委托马道婆诅咒晴雯之事,她还不晓得呢。

  但单是这一半,已足够叫袭人胆战心惊。谁不知道花自芳那些贾府的辛秘事全是由她口中传出?不由得万念俱灰,暗想以贾家治家之严,这般私自议论内宅辛秘之事必是重罪,只怕要被撵出去了。

  其实被撵也无大碍,她家本是行商,游踪不定,大不了远远搬离京城,再行聘嫁,想来便不至受影响了。只是已同贾宝玉这个贵妃娘娘的亲弟弟做成好事,荣华富贵本唾手可得,却这般轻易没了,如何甘心?不觉暗暗埋怨哥哥花自芳自说自话。

  正在这时,忽然听到王夫人缓缓道:“难道你竟全然不知吗?若果真不知,倒还罢了,只是务必要约束家人,告诫你兄长,千万莫要再犯。”声音里竟隐隐透出些失望来,袭人听了这声音,不觉大感诧异,只疑心自己是否听错了。

  紧接着王夫人又说了好些勉励的话,如“好好看着宝玉,将来必少不了你的好处”之类,竟是对先前排挤晴雯、连累大房二房相争之事全然不提。袭人听着王夫人和风细雨般的劝勉,竟如置身梦里一般。

  她辞别了王夫人,一面走路一面琢磨,待到进了绛芸轩,突然间生起一个可怕的念头:“原来王夫人竟是不待见晴雯,一心盼着她走吗?既是不待见,为何不亲自发话撵她走?难道是因为老太太看着抬举晴雯,晴雯如今又没做甚么错事,她不好直接驳了老太太的面子去?如今既知道我兄长做下的那些事,却依然和风细雨,大肆勉励,是否是在暗示,最好要我出手赶走晴雯呢?”

  晴雯被表兄接回家中,只说她受了惊吓,要治酒设宴为她压惊。故而无论是王夫人的勉励,还是袭人的盘算,她一概不知。

  这日吴贵买酒买肉,颇为兴奋,在屋里说:“此番妹子平安归来,实在是可喜可贺。我想着这其中平兄弟却出了大力,虽然那薛家已赏了他银子,但是咱们也要有所表示才好。不若请了他家一同来吃饭。”

  晴雯听吴贵这般说,也大为感激,道:“请吃饭又值甚么?既是如此,我也是不好不谢的。只是他家看着规矩大,我竟是摸不着深浅,却不知道若是直接送他银子酬谢,是否唐突?”

  吴贵摇手道:“万万不可!前番薛家赏了银子,我只道平兄弟必是欢天喜地的,谁知他脸黑得跟锅底似的,直说薛家小看了他。他平日虽寡言,却跟我说过,同我相交,是重心不重利的。”

  灯姑娘在一边笑着插嘴道:“送银钱又有甚么意思?如今这位平大厨在致美楼里很吃得开,年纪轻轻已是二等大厨了,一个月竟有二两银子。不如送他亲手绣制之物,他必然欢喜。”

  晴雯不解灯姑娘言语里的深意,但略一思忖,自己最擅长女红,除了银两外,怕是也只能拿这个谢人了。想了想便道:“如此也好。我便与他做一双鞋子,或是衣袍之类,聊表感恩之心。”

  想了想又道:“单给他做,却也不妥当。前些日子听你们说起,说西厢那胡太医曾与你们诊脉,开了方子调养身子,索性一并谢了,倒也罢了。”

  灯姑娘如今一心一意跟吴贵过,倒是个会持家过日子的,听晴雯这般说,她心疼布料,忙道:“既是如此,单做一双鞋也便罢了。你前些时候拿回来那些零星绸缎边角料,说是府里不要了的,如今还收在我这里呢。用来做鞋面倒是极好的。”

  三人商议停当。晴雯自去做鞋,吴贵先去邀请东厢西厢的租客请吃饭。

  他原以为胡太医在太医院当值,每日早出晚归很是忙碌,只怕请不动,谁知这日胡太医并未当值,只坐在里间不知道发甚么呆。他娘子不甚善烹饪,两个孩子嫌弃饭菜不好,正哭着呢,吴贵这般过去,正中下怀,一家人笑颜逐开,满口答应。

  请东厢的平哥儿时,却遭冷遇。吴贵好说歹说,那平哥儿只说已是拿过薛家酬银了,一事不可两酬,又说甚么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吴贵本意是主请他的,如何肯就此罢休?再三相请,到底不肯,只得怏怏回屋。

  晴雯也知道这次是主请平哥儿,见吴贵吃了闭门羹,又知道灯姑娘更不受东厢待见,虽知道那家人为人冷淡不好相与,没奈何也只能硬着头皮亲自出面相请。

  尚未走到东厢时,却见平哥儿一手持厨刀,一手拿着一个萝卜,从屋里走出来,想是要练他的刀工,看到她却是一愣,道:“方才已是说过,一事不可两酬。何况古人云男女有别,七岁不同席,莫要污了姑娘清誉,误了姑娘的前程才好。”

  晴雯见他这话说得古怪,但早知这家人说话奇怪,大异常人,故不以为意,料想他既不是那作奸犯科的歹人,又肯从旁相助,自己自然该好好酬谢,笑道:“平大哥好生客气。只是一道吃一顿饭罢了,又怎么算甚么谢不谢的?再者家里自有内院,外面男客一桌,内院堂客一桌,互不相扰,平大哥不必有顾虑。何况咱们都在这一个院子里居住,互相提携,原是通家之好,倒也不必顾忌这个。”

  她正说话间,突然间东厢门帘一挑,梅姨也从里面走了出来。梅姨缓缓打量晴雯一番,声音平平问道:“你竟知道甚么叫做通家之好?”

  若是从前,晴雯自是不知道。只是她先前经林黛玉传授,多学了许多字,再加上这些日子贾家客人络绎不绝,戏酒不断,她多听了几回戏,不由得留意到这个字眼。

  晴雯当下笑道:“平大哥同我表哥在一家酒楼里当差,同进同退的,又在一个院子里居住,彼此都知根知底,家里人彼此都见过,相处之时亦很是融洽和睦,怎地不算通家之好?”

  梅姨挑剔道:“通家之好,总要累世交好。不过算了,你能留意到这个,已算难得。难道你竟读过书?”

  晴雯据实以答:“服侍府里公子小姐时候,大略识得几个字。”

  晴雯虽不擅长文字,但是有林黛玉这等良师传授,她又有心向学,不到一年的工夫,那文字竟是认得七七八八了。梅姨固然面容冷峻,神色挑剔,却未刻意拿古书里的生僻字考她,故而问了十几个字,竟然都是认得的。

  此时梅姨容色已霁,晴雯试探着相请赴宴,居然一口答应了。难道这家人竟然高傲至此,若是对方目不识丁,便不与同席吗?

  越是如此,晴雯越是觉得应该早早将那双鞋子做出来,早早与他家划清关系,两不相欠才好。

  若论吴贵的烹饪手艺,虽是不及平哥儿,却也刀工扎实,颇有可圈可点之处,故才能经来顺推荐,成了京城知名酒楼致美楼里的厨子。虽平时只是打打下手,不能掌勺,但料理一场普通人家的家宴,却是足够了。

  傍晚时分,饭菜皆已就绪。吴贵见众人皆已到齐,锁了宅院大门,前堂后院统共开了两桌。前面是胡太医、平哥儿、吴贵三个男丁,后院里晴雯和灯姑娘招呼了梅姨、胡家娘子并一双儿女团团围坐。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那平哥儿固然仍旧冷冷淡淡,胡太医却已是大了舌头,那话也忍不住多了起来,向吴贵说道:“令妹这般容色,世之罕见,怪不得遭人所忌,才有前些日子的大祸。但祸兮福所倚,只怕好日子还在后头呢。但有一样,如今承蒙款待,竟是不得不说的。我观令妹面相,只怕暗中伏着一场大病,不过三年五载,早晚会发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一章有改动。建了大观园以后,薛宝钗就不住在梨香院了。我一开始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