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见邢夫人亲来, 颇为诧异。

  两人虽是妯娌,但一向交情泛泛。

  王夫人金陵王家嫡女出身,其兄王子腾仕途大好, 堪称既富且贵, 何况生出的三个孩子, 贾珠早早进了学, 元春如今是宫中的贵妃娘娘,宝玉最得贾母疼爱,称得上是四角俱全了。

  邢夫人却是无儿无女, 娘家早早家道中落。一个每每顺从丈夫贾赦以自保的续弦, 拿什么和王夫人并列?只是她因丈夫贾赦早早袭爵了的缘故,受了一品诰命夫人, 有尊荣有俸禄, 倒是比王夫人一个小小五品诰命宜人品级高多了。

  两人各行其道,各有凭借。何况贾赦、贾政二兄弟面和心不和,贾赦怨恨贾政书呆子不通庶务, 偏偏得了贾代善夫妻的宠爱, 得以住在荣禧堂,贾政对贾赦贪婪好色、不务正业亦颇有微词。故而邢王二夫人除了侍奉贾母之时略有交集之外,竟是少有来往。

  常言道,长幼有序, 尊卑有别。王夫人心中虽然是十二分的纳闷, 却不得不出了正屋相迎, 笑着问道:“大太太今儿怎地有空来这里?”

  邢夫人见荣禧堂格局轩昂壮丽, 四通八达, 和自己所居大不相同,不免心下忿忿, 面上却越发做出和蔼状,笑道:“正是特地来与太太道喜。咱们家二姑娘的亲娘去得早,幸得老太太垂怜,养在太太房里几年,如今越发出落得好了。这不,前几日才去北静王府做甚么花朝节的诗会,今儿个官媒就上门了。”

  王夫人见邢夫人说得怪异,心中微微有些疑惑,也未及多想,只当邢夫人是那破落门第出身,未曾见过世面,言谈拿不出手罢了。迎春一向养在她家,她听说迎春有官媒来说亲,自是颇高兴,问道:“不知是哪家的?”

  邢夫人笑容愈浓:“就是通判傅家。据说二老爷同他家时有往来,很是看重的。”

  王夫人细细品摸邢夫人话里的意思,才略略察觉出邢夫人竟有问罪之意。她不明就里,左思右想,只当邢夫人觉得傅试家只是五品之家,何况根基浅薄,是暴发户,配不上大房一等将军的门楣,又听说傅试是贾政的门生,就跑来寻二房的晦气。

  王夫人如今女儿元春刚刚封贵妃,正是春风得意之时,也不想和无儿无女的邢夫人太过计较,遂耐心劝解道:“通判傅家虽说根基浅薄了些,但这些年势头甚好。老爷在家时常夸他上进,想来必是不错的。更何况一家有女百家求,他家既然特特请了官媒相求,总是一番好意,若是不愿时,咱们家婉言谢绝了也便罢了……”

  “好意?”邢夫人不等王夫人说完,便冷笑道,“确是一番好意呢!他家特特请了官媒相求,我自是不敢怠慢的。如今二姑娘没了亲娘,我少不得多费心看视。谁知刚盘问一两句,那官媒竟开始索要陪嫁丫鬟了。我再一细问方知,这日二姑娘去北静王府,竟是宝玉的丫鬟陪着去的。”

  邢夫人说到这里,声音再也掩不住忿忿之意:“我想来想去,兴许是太太怕咱们二姑娘太过老实,这才要宝玉的丫鬟一起陪着去。听说那日通判傅家也在北静王府里。想来宝玉身边的丫鬟自然是精挑细选,千伶百俐的。这不,这才几日,就有人官媒上门,便是为的是那丫鬟时,求娶了小姐,这丫鬟不就跟着陪嫁出去了吗?”

  这话说得甚是直白,但却是字字千钧。邢夫人这话里话外的意思,是在埋怨王夫人小看了迎春,就好像不安排美貌伶俐的丫鬟陪着相亲,迎春就嫁不出去了似的。这对于贵族未嫁的姑娘来说,实在是大大的亵渎和怠慢了。时下未嫁的姑娘在娘家身份地位颇高,若是果真被做实了这个,流传出去,只怕会激起各家姑奶奶们同仇敌忾之心,便是王夫人也担待不起,况且是无妄之灾。

  若只是安排了晴雯陪着出门也就罢了,自可用别的意思来解释。只是那傅试好死不死,偏偏也在北静王府赴宴,偏偏又请了官媒来说亲,简直是做实了王夫人的罪名似的。

  王夫人定了定神,把邢夫人让到屋里坐下,左右又捧了茶过来奉于邢夫人,这才缓缓道:“大太太休要恼怒。此事怕是有些蹊跷。那日只因二姑娘的大丫鬟受了风寒,我又想着宝玉房中丫鬟最多,这才选了一个平时看着伶俐的跟过去伺候。谁知这其中竟是出了纰漏不成?”

  邢夫人却不喝茶,只是放在一旁,冷笑道:“这倒奇了。二姑娘平素常夸太太待她甚好,屋子里大大小小的丫鬟嬷嬷甚众,怎地偏生到了出门的场合,竟要从宝玉房中借丫鬟了呢。”

  王夫人被邢夫人问住,竟一时语塞。其实她点名遣晴雯前去伺候,原也有一段私心。她想着以那晴雯的美貌,花枝招展像个妖精似的,北静王府宴客之日,必然往来宾客众多,若是晴雯被甚么达官显贵之家看中,自可顺水推舟,像送别的礼物一般送出。横竖富贵之家送丫鬟送姬妾都是常有之事,便是贾母在一旁,也不好说甚么的了。想不到晴雯果真被外人看中了,那人却是这般算盘精刮,竟打起了和贾府联姻、求娶小姐陪嫁丫鬟的主意!简直是粗鄙之至!

  王夫人知道邢夫人来势汹汹,此事非得有一个交待不可。她固然心中有些私心有些盘算,却如何肯在这个时候一力承担罪名,当下气得浑身乱颤,吩咐左右道:“去!把宝玉房中那个晴雯叫过来!”

  邢夫人见王夫人要审人,这是人家家宅内事,她不好在一旁看着的,冷笑一声,借口还要去看迎春,先走了。

  邢夫人一时又到迎春房中,见迎春一个人呆呆的,手中正握着一卷《忘忧清乐集》出神。邢夫人虽不甚识字,却也知道那是棋谱,不觉埋怨道:“如今你这么大了,不思为自己筹谋,整日摆弄个棋谱,是甚么道理?难道你一个姑娘家,学会了下棋,就能安身立命了?”

  迎春只收了棋谱,笑着与邢夫人请安奉茶,问候寒温。邢夫人见她如木头一般不开窍,深觉无趣,转头又开始骂司棋:“常言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看你平日里人高马大的,总想着若姑娘有事时,你必能照应的,想不到关键时候竟病倒了,要你何用?”

  司棋被骂得找不到南北,只得跪下赔罪,低低哀求,忍受邢夫人的数落。好容易等邢夫人将一屋子的人,从迎春奶娘到洒扫的小丫鬟,一一数落了一通,恭恭敬敬送她离开后,司棋转头向绣橘说道:“这却奇了。太太夹七夹八说一大通,这里头必有缘故。咱们得打听个清楚,不能平白受了这窝囊气才好。”绣橘点头应了。两人分头去打探情由。

  绣橘愣了一愣,方道:“这却是奇事了。当日我和晴雯一道伺候姑娘,同进同出的,并未遇上一个外人,更不曾和谁攀谈过。就算无意中被人窥见,又如何能知道她的名字?必是咱们家有一起去赴宴的丫鬟婆子暗中使坏,在那里暗算晴雯呢。她比咱们生得都好,如今在宝二爷房中又有甚么不好,如何会生别的念头?”

  司棋低头一想倒也有理。若果真贾赦准了通判傅家的求亲,又要了晴雯给迎春做陪嫁丫鬟,最多不过是五品官家里的屋里人罢了,连个姨娘也挣不上,好赖前程皆一片混沌,又岂能比贾宝玉房中更有盼头更舒心?荣国府里那些丫鬟都想发设法求爷爷告奶奶往贾宝玉房里去呢,晴雯又怎会舍了贾宝玉房里的荣华富贵,反去当迎春的陪嫁丫鬟?

  “这般说来,此事确实可疑。我非得找到这个从中作梗的人不可。”司棋叉着腰说道,柳眉倒竖,“作弄晴雯也便罢了。咱们本和她不甚相熟,犯不着为她出头。只是连带着咱们也受了埋怨,就好似咱们无能,不如她长得标致,才连累了姑娘似的。这如何使得?”

  司棋一向刁蛮,横冲直撞惯了的,如今受了邢夫人这般数落,如何能轻易罢休?其实她连晴雯都迁怒上了,只是想起那从中作梗之人,更觉恼怒。

  因了那人的缘故,只怕不出数日,整个荣国府都会知道晴雯伺候着迎春出去应酬一回,结果迎春就被人求亲了。这不是明摆着笑话她没有晴雯生得美貌吗?

  她也承认晴雯之美,她自己是万万不能及的。但是承认归承认,被人直接捅破,转头成为荣国府上下的谈资笑柄,这却是她万万不能容忍的。

  邢夫人自迎春之处离开,心中恼怒之意仍然难以消解,又思虑了一回,暗道:“二房这些日子里春风得意,因了女儿当了娘娘的缘故,竟然鸡犬升天了。前些时候为了建那大观园,将家里的山石亭轩挪用了不少,却理直气壮,连一个谢字也没有。单为建这园子,不知道耗用了多少公中的钱,竟是连说都不能说的。如今处处矮了他家一头,吃了这许多亏竟无处去诉。怕只怕她将一个小丫鬟推出祭旗,自家仍然不痛不痒。不若趁着这个机会,禀明了老太太,索性大闹一场,也让二房知道我们大房不是二姑娘那样任人欺负的木头,不是能轻易被人拿捏的!”

  想到此处,心中早有决断,竟不回家,转身直往贾母居处而去,将前情与贾母尽说了一遍,末了说道:“这边的太太听说之后,颇为上心,已是命人将那晴雯唤了来,严加审讯了。只我想着,宝玉房中的丫鬟,必然恭顺知礼,或是其中有所误会,若是苛责,反倒让我过意不去了。况且这是二姑娘终身大事,自是和旁的事情不同。老太太一向偏疼二姑娘,此事竟是不好瞒着老太太,总要禀明才好的。”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一章结尾有改动。

  PS:年底太忙,日六计划宣告失败。只能写三千字了。不过周末每天应该仍然有双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