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晗离开舟市的几日后, 举国迎来农历新年。

  按照惯例,邹百辰和母亲都是在酒馆守岁的,而且除夕店内不歇业, 到了晚上还会有不少客人特地过来小酌几杯。

  下午一两点钟,几个店员刚帮忙把团圆饭端上桌, 一位意料之外的访客推门走了进来。

  “师娘, 过年好啊。”刑警队的江警官踏着悠闲的步子, 一进门就朝着柜台里的人拜早年。

  老板娘很是诧异:“你怎么没回家啊?”

  “不回啦。”江队凑到桌边看了看团圆饭的菜色, 很是满意地颔首, “队里正忙缺人手, 而且路远费时, 到家待不了几天还得让老两口瞎折腾, 不如到师娘这儿蹭一口。”

  邹母叹气, 语重心长道:“他们哪里怕折腾,是怕见不着儿子才对。你又在故意躲相亲吧?三十出头,该想一想成家的事了。”

  “那我师父这个年纪的时候不也是光棍一条么。”

  尽管是江队的小声嘟囔,却还是被邹母听见了。她掐着腰反问:“能不能学点好啊?他儿子现在比你都高了。到时候你爸妈再打电话诉苦,我怎么和他们解释?”

  “哎呀真的是忙。”江队站在一边故意说道, “就蹭顿饭嘛, 你不让吃我可走了啊。”

  “坐着吧,我算是欠了你们这帮干刑警的。”邹母给他添了副碗筷,动作间瞥到一旁的儿子, 没好气道, “以后你也别回来了。”

  邹百辰顿住扯帝王蟹腿的动作,一脸无辜:“关我什么事啊?我还没考上呢。”

  江叔笑着落了座, 调侃道:“挨骂从预备役开始。”

  “哎呀, 我还没在朋友圈晒菜呢!谁把螃蟹掰得只剩三条腿啦?”

  店员的声音倒是提醒了邹百辰。他摸出手机对着餐桌拍了张照片, 发送给展晗。

  【开饭了吗?】

  对方回复得很快。

  【还没呢,你们怎么这么早?】

  【店里客人多起来后会很忙,所以先吃。你那边呢?】

  【我现在拿手机不太方便,晚点再聊。】

  邹百辰回了个「好」字。

  而屏幕的另一边,展晗偷偷打完字后把手机揣进了衣服口袋。

  在他面前的沙发上坐着一群正在聊天的长辈亲属,茶几和地板角落都堆满了姨婆一大家子带来的礼品。

  “小金这孩子聪明又有孝心,听说已经保博了。”外婆坐在簇拥里,笑容很是热情。

  表姨满面春光地说着客气话,“哪里就是他有出息,是弟弟妹妹都在上大学,还小呢。咱们家的孩子从三岁看到大,往后都不会差。”

  一旁众人附和:“是啊老太太,您家的小孙辈考得可是清一色名牌院校,个个那么优秀,外面不知道有多少人羡慕呢。”

  外婆对这样的夸奖很是受用:“这当然了,子辉和杨杨都是最省心的,家棋更不用说,从小就爱拔尖,脑子灵光随他爸。”

  “可不是嘛,哎?小晗也读大二了吧?我最喜欢他这个安静又稳当的性子。”姨婆笑着瞧向沙发对面,看似是顺着老姐姐说话,却偏偏提起了被人家主动略过的一个。

  坐在一旁的展晗无声地捏了捏手指关节。

  家里的小辈们内卷严重,逢年过节更是大型修罗场。在外婆家住下的这几天,他已经因为复读的事情被舅妈们轮番编排数落过,向来好事的姨婆不可能没听说,这会儿单独提出来,意味已经很明显了。

  果然,外婆也朝着展晗瞥了眼,语气隐隐的不悦:“他是不爱说话,但是主意正啊,好好的书说不读就不读了。算啦,这孩子的事儿可轮不到我们掺和。”

  “妈。”展母剥开一瓣柚子递给身边人,带着些劝解的意味,“您别这样说,小晗的事我和您解释过了,他今年依然可以考国内最好的大学。”

  “唉,我一个老太太且活且赚的,能有什么大的心愿啊,也就是希望儿女们都家庭幸福,和和美美的。但老天爷不能让我太得意,也得有不省心的不是?”

  外婆说话间甩了两下手钏,没有接过展母递来的水果,就让她的手缓缓地撤了回去。

  展晗沉默着始终没有开口说话,清溪一样的双眸谧然地垂在镜片下。

  对于这样的场面,他早有心理准备了。

  因为老一辈的重男轻女思想,排行中间的母亲从小就不被外婆喜欢,加上她年纪轻轻就离了婚,在外独自闯荡,简直是家族中贤妻良母的反面教材。

  搞了事的姨婆见厅内气氛逐渐紧张,忙切换笑脸,换了话题继续聊起来。

  趁着大家都滔滔不绝,无人注意小辈的动向,展晗寻个机会偷偷溜出了屋子。

  其实他并非不善于与人沟通,只是不喜欢无用寒暄,更讨厌让人喘不过气的惺惺作态,一想到还要在这里住几天,心中便一阵压抑。

  好在冬日景色不辜负人。站在台阶上远望,可以看见落日时分的小镇包裹在一片银妆之下。

  展晗收回视线,沿着挂满晶莹冰柱的屋檐走。满园的松树都落着薄薄的一层雪,只需轻踹树干,雪霰便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

  这样的趣味实在解压,他忍不住多试了几次,踹到第三脚时,一道吱呀的开门声打破了他的独处时光。

  展母边接着电话,边从屋子里走出来,抬眸看到展晗一个人在院子里玩,不禁皱了皱眉:“怎么又跑到外面来了?”

  展晗拍掉肩头的雪片,恢复往日的规整,轻声答话:“想透透气,我的脸都僵了。”

  展母察觉出儿子的不高兴,无奈地劝解:“你自己在学业上任性的时候就应该想到会有这些闲话。事已至此,别往心里听就是了。”

  “不是因为这个。”展晗摇头。

  他还想说别的,但从母亲的手机里传出了助理的问话声:“徐总,您还在听吗?”

  展母便朝他摆了摆手,正准备重新举起电话。

  展晗也转身叫她一声:“徐总。”

  听到这个称呼,展母愣了愣,接着对着手机说了句:“先这样,我晚些再联系你。”

  见她挂断了电话,展晗压低声音接着说下去:“您应该很清楚,屋子里包括外婆在内的所有人都不在意我们来与不来。”

  展母抬眸看向儿子,表情严肃了两分:“你想说什么?”

  “早年的事情我不知道,就从我有记忆开始说。小时候我的嗓子被熏坏,你气急了和我爸打架,胳膊吊了两个月的石膏;你执意离婚被婆家欺负,几乎落得净身出户;为了要我的抚养权,一个人顶着三姑六婆的谩骂打官司;我上初中的寄宿费交不上,你卖了自己结婚时所有的首饰;工厂起步初期,你经常在外地风餐露宿……那些最难的时候,他们没有替你说过一句话、帮过你一次,还在背后搬弄是非。”

  “只因为你不是外婆认可的模样,所以你做什么都是错的。现在也是一样,就算你送再贵重的礼物、尽再周全的礼节,有什么用啊?”

  从前展晗想好好和母亲沟通时,总是会很容易地被打断,这次却没有。

  她认真地听完了,然后异常平静地叹了口气:“但那又能怎么样呢?她一把年纪了,深入骨血的观念改不了。毕竟是血缘亲人,她生了我,难道我可以不认她吗?”

  展晗在原地怔了怔。

  “以后这些话别说了,整理好你的情绪就回去吧。”展母说完先一步进了厅门。

  看着她的背影,展晗连踹雪的心情都没有了。

  他能感受到,有些时候,母亲的无奈和隐忍与自己是相同的。不知道在以后,自己和母亲间的关系会不会也转化成这种可怕的样子。

  他既想改变,却也不知道要如何改变。

  ——

  除夕深夜里的舟市酒馆依然热闹。

  除了在前台照顾客人的调酒师以外,几个年纪轻的店员忙里偷闲,躲在休闲区的沙发后旁观打扑克。

  “就剩一张了对不对?别动。”邹百辰拢了拢地上的牌堆,捻开自己的扑克,胸有成竹地开始表演,“四张六,九十JQK,一对三,一对八,一对A,一张小王。”

  “哈哈哈,店长又输了!”

  “这局选喝酒还是贴纸条?”

  “你有炸-弹刚才怎么不出啊?”

  “我乐意,谁让你敢剩一张牌的。不玩了没意思,太菜。”邹百辰说完便放下扑克,笑着挤出人堆,缩进相对僻静处的沙发里翻看手机。

  都十一点多了,展晗怎么还没回消息?这小子忙什么呢。

  邹百辰刚准备问问,一通语音电话恰好打了进来。他给自己塞好蓝牙耳机,打着招呼:“哈喽,正打算找你呢。”

  “让你等久了,晚上一直没有腾开空。”展晗回应。

  邹百辰仔细地听着对方的嗓音,疑问道:“怎么觉得情绪有点低落呢?镇子上不好玩?”

  展晗一乐:“这都能听出来?看来我在你这儿没什么秘密了。”

  “那倒不至于,也就是多了一点点了解吧。类比魔方的解法来说,差不多能拼到棱块了。”邹百辰也笑着回答。

  电话另一端的人吐槽:“越说越离谱。”

  邹百辰接上了刚才的话题:“怎么啦讲讲吧,大过年的,又和阿姨吵架了?”

  “是也不是。”

  展晗整理了一番措辞,坦诚地开口:“之前我一直以为,退让可以避免更大的冲突。我知道我和我妈在一起的时候很容易产生不愉快,所以时候我会尽量去让着她,减少发表自己的观点。即便我不赞同也不会强烈反驳,这样也许矛盾会减少一些。”

  邹百辰靠在沙发里点了点头:“你说的有一定道理,但这只适用于一些小事。如果是一些原则性或者底线性的问题,你们都不愿意退让呢?”

  邹百辰随手把玩着一瓶气泡水,把里面的液体摇得哗啦哗啦响,边晃边开口:“也许你不是没想明白,而是没下定决心。很多事你也很想纠正,很想抗争,但你又心疼她,不忍气她伤害她。 ”

  “恩。”晗哥在电话另一端缓缓呼出一口气,“是太纠结了。”

  邹百辰保持着漫不经心的动作,继续说下去:“阿姨的强势其实是因为在她的心里,你一向很懂事优秀,她对你寄予厚望。”

  “但你有没有想过,你和你妈不常在一起,也许在她记忆里,你还是个会冲动会情绪化、不能对自己负责的小孩子。有时候,抗争也是一种解决问题的方式。你不说出来做出来,对方就不会知道你有多认真,多坚决。 ”

  “这算你的经验之谈吗?”展晗问。

  邹百辰故作腔调:“恩……怎么不算呢。”

  耳机里传来展晗的笑声。

  他的笑一般是无声或是很轻的,像这样爽朗又好听的很是难得。

  恰好在这时,春晚直播的倒计时结束,午夜零点到来了。

  等着十二道玲珑悠长的钟声结束,展晗率先开口道了声「新年快乐」。

  邹百辰笑问:“许个愿吗?”

  “恩,这一年终于过去了。虽然浪费了大把的时间,但好在修正了错误。”展晗稍加思索,“就许愿新岁月不蹉跎吧。”

  不知道为什么,听展晗说起自己在虚度光阴,邹百辰的心里有点不舒服。

  如果不是他浪费这一年回来复读,他们也就不会遇见了。

  邹百辰动了动唇瓣,沉声试探着:“那除了虚度之外,你有没有觉得一点点的特别,因为……我。”

  耳机里安静了片刻,邹百辰几乎都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脏律动。

  终于,展晗的声音传了过来:“这是我整年时光里最开心的事情了。”

  邹百辰一愣:“什么事?”

  展晗说:“遇见你。”

  话音落下,新年的礼花声轰然而起,剩余的全部心绪都被淹没在其中,什么也听不清了。

  伴着耳机里焰火散落的稀里哗啦声,邹百辰脑中甚至能想象出某个人被映亮的澄澈瞳孔。

  他手上不自觉地发力,打开了那罐被他把玩许久的气泡水。

  直到冰凉的液体喷溅出来,他才回神,没管顾满身的气泡水,只对着耳机喃喃地回应了句:“新年快乐,我也是。”

  ——

  展晗的新年礼物是比他本人先回到舟市的。

  正月初五的早上,邹百辰刚起床就听店长说,有跑腿小哥给他送来了一个盒子。

  送货单上的留言是展晗亲手写的。

  【新年礼物,我随后再到。】

  邹百辰迫不及待地拆开后,发现是一把全透明的机械键盘。

  清透干净的颜色搭配着108键,竟然带着种玄妙的清冷感。

  不愧是晗哥挑的礼物,美貌十足。

  邹百辰满心欢喜地摆弄着,还不忘发微信感谢,顺带问一句,这礼物是什么说法,难道是暗喻着谁欠敲欠打欠修理?

  展晗发了个蠢萌的鲨鱼头表情包。

  【就是之前去酒馆的时候,看到你用的键盘太差了,手感不好还特别吵,所以想着给你买个新的。】

  邹百辰回忆起来了。

  【噢-那是因为我家楼上以前住着个烦人的主播,我为了和他较劲特地买的噪声天花板。】

  【不管怎样,你喜欢就行。】

  【喜欢!】

  邹百辰不仅用言语回复,还顺手拍照发了个朋友圈。

  【当当当!新键盘!】

  然后他便放下手机跑上楼,打开笔记本试用新宠。

  自动登录的电脑版微信弹出了新的对话框。

  【韩季峰:你下手够快啊,这键盘刚开售不久,你都用上了。】

  邹百辰敲着崭新的透明键回复消息。

  【羡慕啦?】

  【韩季峰:羡慕个鬼,我就是喜欢也不会自己买啊,有对象的快乐你体验不到。】

  邹百辰皱了皱眉。

  【过年期间秀恩爱刷屏还不够?又给我来有异性没人性那出?一个键盘也能扯上搞对象。】

  韩季峰发了个问号,然后甩来一条链接。

  【搞了半天键盘不是你买的啊?自己看去。】

  邹百辰疑惑地点开链接,屏幕上跳转出的正是这款键盘的官网宣传页。

  他滚动了两下鼠标,不禁愣住。

  这是一款2.14首发,以「大胆追求」为主题的情人节限定键盘。

  全网统一售价五百一十九块九毛九,代表着:恋人将满,放肆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