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千阑再抬眸, 怔怔与他相望。

  江暮却又挪过了目光,眸中有几分哀:“你若非要去,那去吧。”

  身边人却不动, 眼眶泛红地看着他。

  “怎么了,再不走我就后悔了。”

  许千阑还是不动:“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恢复神格更难受了, 以前还只是怕冷怕热又娇贵, 屁事儿多而已,现在竟能难受得晕过去。”

  “屁事儿多?”江暮眼眸一转。

  身边人捂捂嘴:“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没事, 只是时常被一些奇怪的声音侵扰, 偶尔会听得烦躁,不是……大事。”

  “真的吗, 可你明明很难受啊,你是神啊, 能让你这么难受的,会是小事情吗,小事会让你晕过去?”

  “这是从我生出神格就有的, 放心好了,我死不了,天地而生,无魂无魄,我连死的权利都没有。”他话语一顿,转了话题,“你既要去, 知道戍望到底是什么来历吗?”

  “你说他是战场上的亡灵之气凝聚。”

  “是。”江暮慢慢坐起来, 许千阑连忙把枕头放到他身后, 又给他倒了一杯水。

  他抿了一口水, 道:“万年前天地诞生一神一魔,便是我与他。”

  “我知道,史册上有记载。”

  “对,这是千年前的事儿,他逃出后又被打散神魂,而我被封印魔渊。”

  “嗯,那神魂尽散,却有一片,落在了一个怨气极强的地方,戍望是征人亡灵之气聚成,本就是因为极大怨念而生,那个怨气极强的地方,与他气息相通。”

  许千阑一思量:“红莲村那个小娃娃的面具?”

  “对,当时小娃娃被拖走,面具遗落,戍望的神魂碎片正好落在了上面,之后,你师祖于庙前静立,生出心魔,知晓小娃娃生出怨灵而不管,怨灵飘出,徘徊在面具上,强大怨气护住了戍望的神魂。”

  “所以,这面具,是一切浩劫的源头。”

  “也可以这么说,之后面具长埋于地下,戍望的神魂沉睡千年后渐渐苏醒,遇到阴月阴日的言小白,现身而出,利用言小白带他离开,但他只能依附在面具上。”江暮若有所思地看了面前人一眼,“之后,言小白带着他前去微明宗,找你拜师。”

  许千阑渐露惊愕:“那之后,魔渊就起火了,跟我……有关!”

  “是。”话已至此,也没什么说不开的,江暮点头,“戍望的神魂在微明宗见到你,催动你的魔气,魔渊中的火灵之气有所感应,因而引起魔渊之火,而火灵有动静,四方就起妖邪,他应当也是想唤你觉醒的,只是你心性纯粹,而他那时能力不够,没能唤醒你。

  你没有收言小白,他去了宝器宗,戍望自然也去了宝器宗,在那里遇铜焰兽,他就开始召唤铜焰兽觉醒,反正,铜焰兽醒了,后面的会一个个跟着觉醒,等所有的配件醒来,你自然也会觉醒。

  我初来下界,魔渊已起三个月的火,铜焰兽已被唤醒,戍望知道有危险气息,而且他不需要再出面了,只等你觉醒就是,于是,他躲到了一个十分安全的地方。”

  许千阑思量片刻,瞪大了眼睛,一字一句道:“我师母的肚子里!”

  师母突然说有孕,实在是奇怪,大家都曾怀疑那是个怪胎。

  “没错,言小白再来微明宗为他哥哥讨公道时,你师母曾扶了他一把,戍望就是这时候躲进去的,他虽无形,但已能与那面具融合,面具可融为神魂。”

  “所以,之后言小白再也找不到那个面具了。”许千阑也想了起来,那一日言小白跪在山门前,他一开始好像还见到了那个面具,之后似乎就没有了。

  “他没有身躯,进了你师母肚子,化为胎儿可重聚身躯,他牵着你师母的心脉,此时想除他,你师母必死,他只有一片神魂,又沉睡千年了,他也需要幽冥灯觉醒,以其召唤邪魔之力,生出完整的神魂,因此,只要幽冥灯不醒,他这一片衰弱的神魂还是会散,将会死在你师母的肚子里。”

  “师祖说的浩劫真的是他,而你也真的帮我们消除过这一场浩劫。”许千阑哀声一叹。

  幽冥灯封印后,戍望神魂无法汇聚完整,那一片神魂坚持不了多久,师母的孩子生下来,原本该是死胎。

  可是后来魔渊生变,幽冥灯还是醒了,衰弱的神魂有所感应,又有了生机。

  当时师母快临盆,医修们都说孩子可能活不了,然而在临盆当日,又有了胎心,生下来也活了一下。

  那时候魔渊上觉醒的幽冥灯,许千阑为人的意识还很强,心中澄澈,并没有很重的魔气,不足以召唤戍望的神魂。

  神魂没汇聚,这个胎儿躯体太弱小,支撑不了他的活动,无法掌控修行,戍望只能放弃,寻找其他人的躯体,与他契合的,阴月阴日出生的躯体太不容易寻,但正好,当时门外就站了一个。

  那个倒霉蛋,曾经把邪魔带到微明宗,让邪魔知道火灵已经变成了人,又把他带到宝器宗,让他唤醒铜焰兽,再之后又回微明宗,让他找到了一个很好的藏身之处。

  在戍望看来,还应该感谢感谢他。

  用他人躯体诸多弊端与痛苦,魔物与人类躯体相融,如刮尽血肉,骨髓,魂魄,再一点点缝补上,也会受人类身体限制影响自身能力。

  但戍望当时也没别的办法,自己辛辛苦苦幻化的,依靠母体滋养出来的胎儿躯体用不成,再不找躯体,他就坚持不下去了。

  有了躯体后,再施术修行,他的能力已慢慢恢复。

  只是若想神魂汇聚完整,还得用幽冥灯。

  “该说的已经跟你说了,你若非要去,我也没办法,那你去吧,星星发簪上有灵力,遇到危险用它可助你快速回到这里。”江暮道。

  “你不是说瞬移阵有去无回吗?”

  “嗯,但用此发簪可。”江暮揉了揉眉心,“你随时都可以走,不必跟我告辞,我不想见你了。”

  许千阑一怔,慢慢起身,走了几步,无端脚步一停。

  他在这一瞬间,惶惶心絮起伏,此去生死未知,若说挂牵不舍,辗转来回,却只有眼前这一人。

  是圣君也好,是邪神也罢,于离别之际细细思量,这个人始终在心上,从未放下过。

  怕他惧他,却也心动。

  而且,不知为什么,明明他现在是邪神,可是,他却比以前更担心他了。

  以前把他当做庇护伞,有什么事都觉得只要有他在,一定没问题的,如今,他的能力明明该更强,可是,许千阑无端生出想反过来保护他的心思。

  他一直想走而走不得,心里抱怨着,却在这一朝可以离开时,突然满腔离愁,又心跳怦然。

  他怔怔看着眼前人。

  而对方又摆摆手,却让他不要告别。

  他垂眸,后退几步,转身开门,走出门外,再回头,于庭院中静立,再俯身一拜。

  而后,化为一只虎,乘风而去。

  屋内,江暮睁开眼,静静看那轻轻飘荡的帷幔。

  他睡到日暮,天色昏黄,一晃眼仿佛又回到了水天之幕,他愣了一会儿,慢慢起身,一步一步走到议事大殿,坐在那瞬移阵前默默看着。

  说走就走,到了也不知道传个灵决回来?

  又坐了一会儿,方伯找到他,给他送来了一些饭菜。

  他吃过饭,继续坐在这里。

  方伯在旁边小声问:“圣君您在看什么呢?”

  “看许仙尊有没有回来。”

  “许仙尊才走半天吧。”

  他抬头:“对啊,都走半天了。”

  方伯:“……”

  他站起身:“我要去找他。”

  说罢踏入阵法之中。

  方伯还没反应过来,人已经不见了,他摸摸头,疑惑道:“那你俩白天为什么不一起走?”

  话还没说完,那人又回来了,目不转睛看着方伯,把人吓了一跳:“圣君怎么了?”

  “你能不能帮我个忙?”江暮道。

  “您说。”

  “我想扮成你的样子,不会毁你名声,只是不想让许仙尊知道我去了。”

  “可以啊,我哪有什么名声,您怎样做都可以,不过您为什么不想让他知道?”

  “我……”江暮沉默了一下。

  中午还信誓旦旦说不想再见他,才半天就反悔,面上多少有点挂不住。

  说不担心是假的,怎么可能放心他过去。

  可是,再怎样留,都留不住他,还能怎么办呢。

  他闭闭眼,又是一叹。

  他不说,方伯就不再问了:“不过,万一这期间有人回来,问到您,我该怎么回答?”

  江暮想了想,手掌一拂,拿出一个头上长草的锦缎缝制的大头娃娃:“你将此物放在流霜殿,每天浇点水,只要有人靠近,它就会自动变成我的样子,里面有设置好的一些简单话语,但是不会动,若有人来,还请在旁帮打一下圆场。”

  “好的,圣君放心。”

  “多谢。”江暮将娃娃交给他,手在他脸上一拂,再往自己眉心一点,他就幻化成了方伯的样子,在方伯震惊眼神中,再一次踏入阵中。

  方伯很勤奋地给娃娃浇了水,安放到流霜殿,摆在床上。

  正好这时有一个留山的看守弟子过来,方伯思量着,既然圣君要隐瞒,那就不要让更多的人知道他走了最好,便说圣君在屋内休息。

  弟子点点头,于殿前一拜:“参见圣君。”

  里面传来江暮的声音:“不必客气。”

  方伯在旁看着,不由惊讶,那娃娃还真会说话啊,不过设置好的话语,只能说几句吧。

  弟子继续道:“弟子请圣君安,圣君可好?”

  “很好。”里面道。

  弟子道:“今日来请见圣君,有一事禀报,宗主临走时担心山门安危,调整了大阵屏障的力度,弟子思来想去,不知对圣君可有影响,如若圣君想出去,就跟弟子说,弟子给您开启通道。”

  “你说的我已知悉,但今日有些困倦,回头再议吧。”

  “哦,好的,您知悉便可,那弟子告辞了。”

  “嗯。”

  “弟子告退。”

  “我便不送了,走好。”

  “圣君您客气了,再见。”这弟子说着又是一拜。

  “再见。”里面道。

  弟子起身离去。

  方伯在旁都看呆了,又确认了几回,里面的确是个娃娃,不是圣君 。

  之后又来了几个人,汇报一些琐事儿,里面的回话都是这几句,但居然,几句就够用了,一点都没露馅。

  方伯大为震惊,不由向着大头娃娃竖起拇指。

  一望无际的废墟,处处断瓦残垣,地上遍布断裂的刀尖□□,又有阴风嘶吼,扑面若如刺刀,大团大团的黑气飘荡,风中皆是凄惨嘶吼。

  江暮揉了揉眉心,喧嚣之声增大,震得他险些站不稳,踉跄了几步。

  他不肯来相助,因这里的戾气,会让他的症状加重,当然,也还有……亡灵之气消散,对他并没好处。

  他还是站不稳,摇摇晃晃要摔倒。

  几个亡灵冲过来,绕着他旋转一圈,却是托住了他的身躯,扶他站好。

  他蹙眉望了望这些亡灵,推开他们,看向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