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

  “没什么, 弟子遵命。”许千阑应允。

  入夜大殿微寒,帷幔拂动,下人们都退下, 偌大寝殿就显得很沉寂。

  正收拾软榻的许千阑一个趔趄险些闪到腰:“啊?”

  “我不再给你编辫子了, 放心。”

  “额……”那倒是小事,“这里不会有邪灵或亡魂, 师叔您不用怕。”

  话落又一触眉:他会怕这些东西吗?

  “我知道, 可是我想让你睡这里。”江暮道,“你离得远, 我说话还要大声,很累。”

  “是, 弟子遵命。”

  许千阑洗漱后,躺在了他身边,小心翼翼, 试探问道,“师叔,您身体真的不好吗?”

  “嗯。”江暮侧躺着面对他,一手枕在头下,另一手又挑着他的发丝玩。

  他想把自己的头发拉回来,又不太敢,抬抬手又放下, 由着他把玩, 心中思量着他到底是装的还是真的身体不适。

  怕冷怕热, 走走就累了, 似乎也不像是装的,药灵谷不也说他的确有虚症么?

  是不是久在上界,突然回到修界,水土不服了呢?

  下界浊气重,仙人之体不能适应,很有可能。

  宝器宗之行他似乎是一直是在引导着自己,但并没有真正出过手,不想透露身份是一方面,或许也是因为……仙人在下界不便施展能力?

  他们一出手,定是地动山摇,雷霆共鸣,太过引人瞩目。

  “那么好吧。”许千阑打定主意,暗想,“你一定有很重要的事情,我只做不知你身份,你因到此而身体不好,仍得好生照顾,你不能轻易施展能力,我依旧会护你。”

  思量完又一怔:“但这跟之前有什么区别?”

  出神间,发丝已被旁边人卷成了一朵小花,他颇为无奈,却不敢表现:“师叔您是真怕黑吗?”

  江暮的手指轻轻一顿,竟是承认了:“我不怕黑。”

  “那……”

  “但我不喜欢黑暗。”

  “哦,那要不要再多点一些灯?”

  “灯太亮了……又难以入睡。”

  “师叔您安心睡吧,弟子在旁守着。”

  “睡不着。”

  “那……”

  “其实……”江暮轻声道,“幻形之兽是可以主动唤出来的,我……在古书上看过。”

  “如何唤?”

  “吸收月华,从丹田聚拢,再放到各处。”

  “这是洗浊之法。”许千阑道,夜间以月华经过丹田,能起到疗养生息,驱除体内浊气的作用,也可以滋补丹田灵根。

  不过许千阑自觉没什么浊气,他入夜又规律,睡得早,这法子用的不多,且每次都是闭着眼睛,自己都不知晓幻形之兽会出来。

  他郑重道:“好,我回头试试。”

  江暮:“……”

  “师叔不睡吗?”

  “……”江暮道,“为什么要回头试?”

  “嗯……在这里恐叨扰师叔。”

  “不叨扰,这不是个疗养之法么,躺着就行了,也不会大动干戈。”

  “倒……是。”许千阑点头,“不过我既然是来陪师叔的,怎好还趁此机会修炼呢,这样一心二用,对师叔不敬。”

  江暮轻咳了一声:“没关系,你尽管对我不敬。”

  许千阑:“好,弟子试试。”

  他闭眼,将思绪集中到丹田。

  江暮但见一缕一缕轻柔月华拂过身边人,飘飘然如烟似雾,给这宁静良夜添了一抹出尘绝世之态。

  一只黄白相间的虎揉着惺忪睡眼,在床边轻悬,月光从他半透明的躯体飘过,若给它笼罩了一片柔软洁白的轻裳。

  他弯起嘴角,是散不开的浓浓笑意。

  许千阑做好了引月华之法,睁开了眼,瞥了下那只虎,伸手弹了弹,他自己也摸不到,手上落空便收回,一转眼看身边人那含笑眼中皆是喜悦,若有星辰万千,竟是叫他看得一愣。

  他挪过眼神,随意说着话:“我师兄的幻形之兽是黑蛟,三师弟是鲲,其他的师兄弟修成幻形之兽的不多。”

  “嗯。”江暮伸出手,似乎是想触碰那只虎,可停在半途,想起来无法触摸,又收住,缓缓落回,再拉住身边人的头发,在手指上打着卷。

  “您想见师兄师弟的幻形兽吗?”

  “不想见。”江暮看到那只虎缓缓睁开了眼睛,眼中两团火灼灼燃烧。

  “啊?”许千阑没料到这个答案。

  “蛟和鲲有什么好看的,摸上去硬邦邦,滑腻腻的,不如这如软软的茸毛好。”

  “额……”许千阑实在找不到话说了,只好沉默着,然后,不知不觉睡着了。

  洗浊之法本就是修养之法,临睡前引了月华来,入睡后也还在身体中流动,能够维持一会儿。

  他睡着了,那只虎便也睡了,熊熊烈火消失,一人一虎伴着大殿幽幽烛火,安静沉睡。

  月色如霜,薄雾轻悬,庭外水声潺潺。

  身边人翻了个身,一抬胳膊,搭在了江暮身上,江暮目光落回眼前人面上,看他长长睫羽垂下,眉眼飞扬,入睡时的嘴角也是上扬的。

  他虽是孤儿,少时不幸,但据他自己所说,村里的百姓们对他很好,有好吃好喝的不会吝啬,也正因为大家都喜欢他,才让他吃上「百家饭」。

  后来遇到微明宗修者,探出他有灵根,便建议他来微明宗拜师。

  他不是娇生惯养之辈,知人间疾苦,但也几乎没有遇到过什么波折。

  用人间的话来说,年少轻狂,意气风发,便是他这般了。

  睡着的人不再吸收月华,那维持流动的时间过了,老虎就消失了。

  江暮有些遗憾,还是睡不着,拿着手指上卷着的发梢去抚身边人的脸,从眉宇到脸颊,再到弯弯的嘴角。

  睡着的人蹙起眉头,动了动睫羽,手在脸上拨了拨,顺着发梢碰到他手指,再往前一拉,将他的手按住,迷迷糊糊道:“别闹。”

  江暮不老实的手被他按下,姑且消停了,也准备睡觉。

  然而手中又一温,但见身边人把他那被按下的手一抓,拢在了怀中,轻轻蹭了蹭他胳膊。

  那一下一下的呼吸都落在手臂上,江暮好半天没睡着。

  天亮时,许千阑一睁眼,发现自己把师叔的手臂抱在怀中,也因此,两人贴得极近,视线相缠,呼吸交织,偌大寝殿从昏暗徐徐明亮,光线轻轻浮动。

  他连忙松开,要坐起身,谁知自己一缕发还在身边人手指上卷着,他头上一痛,猛地被拉回,扑到沉睡之人的身上。

  江暮缓缓睁眼,正对上近在咫尺的脸,怔了怔:“怎么了?”

  “我……”许千阑连忙又要起身,还没动,后背被江暮按住。

  他心一紧:“您……”

  江暮缓抬手,慢慢地将手上缠绕的发丝取下,抚抚被按了一晚上的手,又覆上他的头,在他方才被发丝拉痛的地方轻轻揉了揉:“弄疼你了?”

  “没……没有。”许千阑不大自在,可又不好意思乱动,伏在他身上,由他摸着自己的头,轻轻揉着按着,过了好一会儿,那手方收回:“还疼吗?”

  “不疼。”

  “好,那起来吧。”

  许千阑「腾」地一下坐起来,下床穿衣:“那个,我让下人们进来吧……师叔您现在要起床吗?”

  “起。”江暮也坐起来,很快下人们进来伺候他洗漱穿衣。

  之后两人坐在庭院中吃早饭,有人来报:“宗主说过些时日去药灵谷,药灵谷谷主意欲尊者过去做客,不知尊者意下如何?”

  岑潭兮昨日答应了母亲,等应梧玉禁闭期满,会去药灵谷请罪,药灵谷谷主应行霄听罢,便说希望请江暮也去坐坐。

  江暮没什么意见,下人自去回话。

  没过多会儿,许千阑收到了个灵决,他一看是岑潭兮发来的,想来也没什么私密的事儿,躲躲闪闪不好,何况身边这位是仙人,纵然是不外放,他也未必听不见,不若直接打开算了。

  灵决之中,岑潭兮道:“千阑,过些时日我与师叔去药灵谷,一起去呗。”

  许千阑往身边看了看,直接在这灵决中回复:“需要我做什么吗?”

  “我要带着梧玉去赔罪,嗯……只怕会对师叔照拂不周。”

  “好,我知道了。”许千阑自动理解了他含糊过去的话。

  那边又道:“那多谢师弟,对了,你新收那个弟子入剑阁选剑的申请我已通过了,你来拿一下玉牌。”

  “好,我等下就去。”

  “不用啊,你出来一下就是。”

  “嗯?”许千阑没听明白。

  “我正好路过月眠殿,给你送来了,你打开门。”

  许千阑:“……”

  顿了好一会儿,他讪笑回复:“师兄……我,我不在月眠殿,我在流霜殿。”他绞尽脑汁地想着怎么解释自己是在流霜殿过的夜。

  而那边沉默须臾,却是没有感慨自白跑一趟,也不问他是否昨晚就在这里,反而语气一喜:“千阑你是不是改主意了?”

  “什么改主意?”

  “之前说帮师叔筑基啊,你说你只帮到各宗门来就不做了,还说师叔事儿太多,有这功夫还不如多斩几个妖兽。”

  “我……”许千阑脸色一变,连忙往旁边看了一眼,轻轻咳嗽,“我那个,不是这个意思……”

  “后来又发火说再教习他就是狗,在我这里把他大骂了一通,坚决不肯去了,但你现在是打算继续教他吗?”那边道,“要不也不会一大早就去了吧。”

  “那个……”

  “这可太好了,其实你在他身边我是最放心的,争取早日让师叔筑基啊。”岑潭兮兴奋道。

  许千阑还没来得及多说几句,那边就断掉了灵决。

  恢复安静的庭院里,他有几分尴尬:“师叔……我之前只是很忙,没有不想来的意思。”

  江暮淡笑点头:“嗯。”

  “我……我没有骂您,就是……”

  “就是差点要揍我。”江暮接话。

  许千阑霎时大囧,以手挡在面上,垂着脑袋不知道说什么。

  “那么,你是不是还会来教我?”又听江暮道。

  许千阑悄声叹气,您这仙人哪里还需我教,表面上道:“师叔如若不想学也没关系的,这……山中灵力充沛,定能延年益寿。”

  “我想学啊,我不惹你生气了,你时常来,好吗?”

  许千阑愣了一下:“不……不敢当,弟子遵命。”

  这么温顺,倒是让江暮十分意外:他怎么忽然脾气这么好了,还这么好说话了?

  不过他一有空就会到流霜殿来。

  这日没事,他一向起得早,原想在外面转几圈再进去,不想路过流霜殿大门时,被里面人看到了,那便只好直接进去了。

  江暮站在庭院的桌前:“你怎么来了不进来?”

  他往桌上瞥,心道你吃饭太慢了,我等得着急,然而这么一看,见那桌上没有碗碟。

  江暮笑道:“我已吃过饭了。”

  “啊?”

  “茶也喝了。”

  来人十足意外,此时也才反应过来,今日进门时师叔是站着的,他恍惚有种受宠若惊之感:“那……咱们开始吧。”

  他走到江暮身后,手按在他的肩上,先是引灵气,还是之前那一套说词,反正对师叔来说也没用:“待生成灵根了,师叔就可以自己引灵气。”

  “好。”

  引灵气还是那么容易,很快就好,许千阑马不停蹄打开桌上入门心决,按照流程走:“要不我念一句,师叔跟着念一句?”

  “好。”

  他便一句一句教,念完了问身边人什么意思。

  江暮:“好。”

  “……”

  江暮游离天外的神思回归:“你教得很好。”

  “多谢师叔。”许千阑没再重复方才的问题,而是自己把意思讲了一遍。

  江暮撑着胳膊在旁听,下人来倒了茶,他很自然地推到了旁边:“帮我吹凉……”话还没说完,又止住,慢慢地拢了回来。

  算了,别把他又气跑了。

  他今天什么也没让许千阑做。

  但许千阑反而有点紧张与不自在,这感觉不像是在给人教习,而像是当着考核者的面儿在展示自己。

  他教完了没多留,很快离去。

  翌日他就不必徘徊了,一大早便直接进来,然而今天师叔还在吃饭。

  江暮的饭正吃到一半,见他来了,思量须臾:“我饱了,开始吧。”

  “您慢慢吃,没事的。”他连忙道。

  “不,真的饱了。”江暮转身端了一盏茶,想了想又放下,“茶我也不喝了。”

  许千阑今日教习得还是很不自在。

  第三天,许千阑又故意晚了会儿再来,进门后看江暮吃过饭了,但正在喝茶,对方见他来正要放下,他连忙道:“没事,师叔您慢慢喝,喝快了对身体不好。”

  江暮点头:“那好,抱歉。”

  再过一日,许千阑又晚了一些来,但这回他师叔早饭还没吃完,他又连忙道:“师叔您慢慢吃,不急。”

  “那好,抱歉。”

  之后,许千阑再来的时候,他师叔正细嚼慢咽地吃着早饭,他不用再说什么,默默坐在旁边。

  看师叔吃完饭,又慢悠悠端起茶盏:“有点烫。”

  “那我帮您吹一吹?”

  “有劳了。”

  “没事。”

  很好,只五天,就恢复原样了。

  但他反而更自在了,这是怎么回事?

  不过,他还是想为拯救苍生尽一份力,又试探着问江暮:“这些时日一直来教习师叔,没给师叔空闲时间,师叔若想做什么事情,弟子能帮上忙的一定会竭尽全力。”

  “真的?”江暮眼前一亮。

  “是。”

  “那……今晚留下,再让我看看你的幻形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