免费追书网>玄幻奇幻>御仙九重歌>第67章 非攻
  竹枝扎成的扫把,在地面上一下一下的刮过。

  每日早晨,总会有人来将庭院中的落叶扫去,那声响虽不大,但即便坐在屋中,也能听得清清楚楚。

  赤婸日日都听得很清楚。

  自从那晚以来,已过半月。

  朮夷好容易有借口能出姑瑶之山,自然不愿太快回去,因此便以给赤婸调理身体为名,逗留在了青丘。虽说他日日都来给赤婸搭脉,但其他时候,他便在青丘四处溜达,好不快活。

  怜奴虽有时也来看她,然而她似乎日日都忙得不可开交,便是来了也总是略坐坐便走了。

  而白珩,则一次也没有来看过她。

  赤婸在青丘的日子,从来就没有这样寂寞过。

  “咿呀”一声,门被推了开来,门外的阳光登时泼进房内,洒了一地。

  一名少年小心翼翼的端着一碗汤药跨步而入,那汤药上还冒着热气,显是刚刚煎好的。那碗很是烫手,只烫得少年忍不住龇牙咧嘴,却丝毫不敢松手,生怕一碗汤药就这样浪费了。

  好容易端进了房里,少年赶忙把碗往桌上一放,然后搓着发红的手指,对着赤婸抬脸一笑,道:“吃药吧。”

  朮夷既只管把脉,甚且连药方都不开,这开药煎药的工作,自然落到了临渊头上。

  临渊拟了药方,总先给朮夷看过,朮夷点头方才煎给赤婸喝,他又怕厨房离得远了,赤婸的药待端到她房里,也要凉了一半,索性便搬了个小药炉,日日坐在赤婸房外给她煎药。

  赤婸日日见得最多的,倒是临渊了。

  此时见临渊又来叫自己吃药,她不悦转过脸去,道:“不吃!”

  “为什么呀?”

  “就不爱吃,每日吃这些药,没病也要吃出病来了。”

  “胡说。”临渊有些不高兴了,“虽说是药三分毒,但我开的这些方子都是给你温补身子的,其实算不得是药,何况药量我调得正好,对你的身子一点妨碍也没有,怎么会吃出病来?”

  赤婸白了他一眼,道:“我管你什么药量、什么温补不温补的?这药日日都这么苦,苦得我舌头都麻了,我为什么非得吃它?”

  临渊一怔,道:“药哪有好吃的?你又不是小孩子了,怎么还怕苦?”

  赤婸扭头道:“我就不爱吃,你能拿我怎么?拿出去!”

  临渊见她毫不讲理,摇摇头果真走了出去,那药却还留在桌上,冒着白烟。不多时,临渊又走了回来了,这回手上又多了件东西。

  那是一根木筷子,上头缠着金黄色的半透明膏体,带着一股甜香。看書溂

  麦芽糖。

  临渊把麦芽糖在赤婸脸前一晃,道:“你若吃了药,这麦芽糖便给你,吃点甜的,那就不苦了。”

  赤婸一怔,问道:“那是哪里来的?”

  “妳管我哪里来的?”临渊板着脸道,“快吃药,才能吃糖。”

  赤婸看了他两眼,果真拿起药碗,一气喝了下去,只苦得她身子打战,扭着脸向临渊伸出手来。

  临渊连忙把麦芽糖往她手里一递,见她忙不迭的送进口中,原本皱成一团的脸这才渐渐舒展开来。

  谁想得到竟然只要一根麦芽糖便能让赤婸乖乖吃药?自己过去真是白费了那么多心思了。临渊暗暗想道,果真还是王君最了解赤婸。

  王君既这般了解赤婸,又时时叫了自己去问赤婸的近况,那又是为何总不来看她呢?而赤婸也奇怪,过去几句不离王兄的她,这几日来竟是绝口不提这两个字。

  “你看什么看?”赤婸见临渊呆呆望着自己出神,奇怪的道。

  “我就是在想,你和王君是怎么了?”临渊此话一出,赤婸登时给糖汁呛着了,伏在桌上咳个不停,临渊连忙给她拍背。

  赤婸与白珩之间古怪的气氛,任谁都看了出来,就是没人敢开口问一问,只有临渊,一向的心里有什么说什么,此时问出口来,与平素问赤婸睡得可好、吃得可好一样自然。

  赤婸咳得满脸通红,好容易停了,这才抬起脸来,狠狠瞪了临渊一眼:“你问这什么话?”

  “这是很寻常的话啊。”临渊很是奇怪的道,“妳和王君一定发生了什么事,这谁看不出来?我这么问又有什么奇怪了?”

  赤婸见临渊一脸理所当然的望着自己,仿佛这就不是件理该回避的事。

  给那样直接而清澈的眼神望着,赤婸忽然觉得自己一直避而不谈此事,似乎有些无聊。

  “还不就那啥,”赤婸有些难为情的摸了摸后脑,道,“他骗我。”

  临渊噢了一声,想了一想,问道:“他为什么骗你呢?”

  “我怎么知道?”赤婸将脸埋进臂弯中,只露出两颗大大的眼睛。

  “那你也不弄弄清楚?”临渊皱眉道,“你不妨便想,他骗了你能有什么好处,那么便可推知他骗你的理由了。”

  赤婸依言思索片刻,终于还是摇了摇头:“我想不出。”

  “你是说,他骗你没好处?”临渊奇道,“怎么会?我虽与王君不甚相熟,但我总觉得没好处的事,他不会做的。”

  “我王兄哪里......”赤婸便如过去无数次一样要为白珩辩驳,但只说了五字,便嘎然而止。

  她懊恼地锤了自己脑袋一拳,恨自己竟又如旧时一样为他辩驳,连称呼都没改过来。

  临渊见她忽然打自己,不禁吃了一惊,道:“这又是怎么了?”

  “没事,你别管我。”赤婸闷着头道。

  临渊看着她把脸都藏了起来,摇了摇头,叹道:“赤婸,这可不大像你了。”

  “怎么?”赤婸露出一颗眼睛,从缝隙里觑着他。

  “你向来是个爽快的人,若有什么想不明白的事,你在这里空想也一样想不明白,那何不乾脆去问王君呢?”临渊道。

  “问他什么?”赤婸冷笑道,“他都骗我了,我还指望他老实回答我吗?”

  “你不问又怎么知道?”临渊反问道,“更何况,我虽不知王君骗了你什么,但他对你极好,这是千真万确的,我猜想,他便是骗了你,也定有他不得已的苦衷,你若不问清楚,真伤了你们兄妹之情,以后后悔可就未必来得及了。”

  听到“兄妹之情”四字,赤婸鼻中忍不住一酸。

  “胡说八道,若真对我好,又怎么会把我蒙在鼓里那么多年?”她低低道,“坏蛋!”

  “我说了,有时候说谎是身不由己的。”临渊道,“便是我刚识得苗苗的时候,她也骗了我,我也没觉得怎么样。”

  “你喜欢她,你当然不觉得怎么样。”

  “你是说你不喜欢王君?”

  赤婸无言以对。

  “哎哟,我可得去练武了。”临渊一看天色,连忙起身,收拾了碗盏,道,“我说的话,你好好想想吧。你若不弄清楚,心里难道能安吗?”

  他摇摇头,再不多说,退了出去。

  赤婸一个人坐在桌边,怔怔的想着临渊的话,瞥眼间,只见那根原本缠着麦芽糖的筷子给搁在一旁。

  她想起她年幼时,白珩次次哄她吃药,都会拿这么一根麦芽糖给她。

  其实她后来便不那么爱吃麦芽糖了,但她就是喜欢让白珩哄着她吃药。

  她喜欢看白珩看自己吃糖时,那和静温煦的目光。

  赤婸放在膝上的手渐渐握紧成拳。

  临渊说得也是,是该弄弄清楚了。

  火光一亮,旋即暗去。

  怜奴抬眼,发觉又是一根蜡烛燃到了尽头。她揉揉酸涩的眼,起身轻轻将灯罩给移了开去,重新又点了根蜡烛插上。

  她回身看了一眼白珩,只见他头也不抬,依旧全神贯注的凝视著铺在案上的那一大张地图,他的身子挺得还是那样直,似乎半点也不知疲倦。

  这数日来,白珩一直都是这个样子,日日在这大殿之中忙到三更半夜,连带著也拖著自己下水。

  此时刚入夜,这夜晚还长得很呢。

  怜奴摇了摇头,正要回到位置上,却听白珩唤她:“怜奴,妳过来看一看。”

  怜奴依言走了过去,白珩向旁挪了挪,怜奴便自然而然的站到了他的身旁。

  “妳瞧这裡。”白珩修长的手纸在地图上一处敲了敲,怜奴伸头去看,眼见那图上已经画了许多路线,看上去複杂得很,她闭了闭眼复又睁开,定睛一看,过了片刻,她才看出这地图画的是北方,而上面的路线都是通往……

  “天狼族?”她沉思道,“那这些路线是?”

  “妳说,若相柳仍旧派了海蛇一族去与天狼族为难,那麽他们该怎麽走?”

  怜奴登时明白了,点头道:“是了,若能推算出这路线,我们先发制人,便占了上风。嗯……”她沉思了半晌,“你这图画的都是从东北上岸的,可有缘故?”

  白珩望著她,那眼神让怜奴脸上一阵发烧。

  “知道了。”她白了白珩一眼,“海蛇自然不能离海太久,我这问题问的是笨了。但我一时没想到,你也不必这样笑我。”

  “我何时笑了?”白珩道。

  “你脸上不笑,心底在笑。”怜奴轻哼一声,不再与他多说,伸手指著那地图,“喏,说正事。你说他们会走哪一条?”

  “这几条是不成的。”白珩提起笔来,勾去了三条路线。

  怜奴点头道:“想来也是,这几条都不在水边,海蛇虽能上岸,但想来还是不能离水太远。”

  “但这两条,也都走不得。”白珩又勾去了两条沿河而行的路线。

  “这是为何?”怜奴奇道。

  “这条河向东流注,其中居有钩蛇一族。”白珩道。

  怜奴啊的一声,登时明白了。

  “钩蛇凶强,最容不得旁人侵犯其族域,若我是海蛇,欲往天狼族谋事,路上却先与钩蛇打上一场,那势必伤了元气不说,消息传了出去,天狼族也必有了防备。”白珩道,提起另一支蘸了朱砂的笔,轻轻圈出了一条路线,“因此上,海蛇要往天狼族,只能如此取道。”

  怜奴皱起了眉头,道:“虽如此说,但这条路却是人类群居之处,他们若走这条路,途中至少也要经过五城,难道次次绕道?”

  “他们怎麽就不能走人类群居之处了?”

  “若只有几人,那自然能走,可他们人这般多,无论到哪个城裡,必都引人注目。”怜奴有些不解白珩怎麽能就不明白这个道理。

  白珩微微一笑,道:“妳再想想。”

  怜奴最不喜欢白珩这样,明明自己都已经想明白了,偏又不直接告诉她,总要她自己想上半天。

  “你既都知道了,何不说乾脆说了出来?”怜奴不悦道,“何必偏要卖关子?”

  “不是卖关子,”白珩摇头道,“以后若我不在了,妳也得自己想,不如从这裡学起。”

  怜奴听得此言,心中隐隐不祥,道:“你何出此言?”

  “要赢这场仗,只是蛮干那是决计不成的,必然得有人综观全局,拟定方策,步步为营。”白珩淡然一笑道,“世上的事谁也说不准,如今我自然可以做这些,但我若不在了,怜奴,那就是妳要来做这件事了。”

  怜奴越听越是心惊,勉强一笑,道:“这真是太抬举我了,王君大才,又哪裡轮得到我献丑?”

  她故意将这话说得轻鬆,只盼白珩一笑带过此话。

  但白珩却没有笑,只淡淡道:“我说了,世上的事谁也说不准。妳足够聪明,只是历练还不够,若能多学些,必成大器。”

  怜奴望著白珩好看的侧脸,心中滋味实是複杂到了极处。

  她从来不喜欢白珩,但白珩对她不仅没做过什麽坏事,反倒对她甚好,说穿了,她就是不喜欢白珩老是气定神闲,彷彿看透一切的那个态度。

  但此时,她也不知为何,听白珩说了这些话,她心中竟尔有些鬱鬱。

  白珩一转头,见她垂著眼,神色恻然,不禁莞尔一笑,道:“我不过是说说,妳摆这副神情给谁看?咱们别说这些閒话了,妳且说海蛇一族该如何走这条路?”

  怜奴勉强定下心神,凝思了半晌,忽然轻轻啊的一声。

  她转过头望著白珩,见白珩眼中含笑望著自己:“想明白了?”

  “若有人接应,那还倒真能走这条路。”她怔怔地道。

  “接应的人是谁?怎麽接应?”白珩眼中带著赞许之色,问道。

  怜奴的脑子迅速转了转,将许多事连接在了一起,她缓缓道:“武林人物,最好是世家大族,如黎驹一般。武林人物四处行走再寻常不过,且他们便是带著整批人马行动,旁人只会觉得他们带的是自家弟子。”

  “真聪明。”白珩嘴角笑容徐徐舒展开来,讚道。

  “那我们这便赶紧的派人去堵了那条道!”怜奴急道。

  “这又错了。”白珩摇了摇头,“依我料想,此时多半已经登岸了,待我们赶到那裡,也已来不及了。”

  “那怎麽是好?”怜奴变色道。

  “人要过去,自然很慢,但消息却能传得很快。我早已发了信给天狼族,让他们提防。总不致如鸱族一般被攻得措手不及。”

  怜奴心下稍定,想想又觉可怖,道:“若不是你见机快,只怕连天狼族都要遭殃了。”

  “若论战力,天狼族骁勇善战,眼下又有了提防,料应不会出什麽大事,暂且无需太过忧虑。”白珩沉吟道,“不过……咱们可得先把相柳的桩子先拔了。”

  “不错,”怜奴点点头,话声微凉,“从黎驹开始,这些与相柳勾结的人类,一个都不可放过。”

  “正是,临渊既已从萧易寒处学得了秘术,那麽便从黎驹下手,把这些埋在暗处的桩子,一个一个找出来拔了。”白珩点头道,“临渊这几个月,进步果然不少,但他心思单纯,又乏应变之材,妳需得跟著去才是。”他顿了一顿,道,“赤婸也去。”

  怜奴点头答应,正待再细问,忽见一个夜行装束的人闪身而入,半跪在白珩身前。

  怜奴认得他是白珩的暗侍卫,知道他必有事禀报白珩,便轻咳一声,向白珩辞道:“王君,我这可有些倦了,先回去啦。”见白珩点了点头,她便退了出去。

  白珩轻轻颔首,那人连忙站起,在白珩耳际低声说了几句话。

  白珩闻言,神色并没太大的波动,只摆了摆手让他退下。

  大殿之中,只馀白珩一个人茕然独立,他慢慢踱到了殿门口,仰起头望著初升的一勾月牙。

  夜风轻轻吹动他一身白袍,过了半晌,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混在了风声之中,转瞬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