免费追书网>都市情感>夙世青雀台>第 86 章 第八十二章 小飞蛾精
  很小的时候,我常在夜里做梦,梦见老爷为我说和了一门亲事。夫家既非王侯将相亦非达官显贵,却是个身世清白彬彬有礼的少公子。及笄这年,我穿上大红嫁衣,成为他名正言顺的妻子。从那以后,相夫教子举案齐眉,直至两鬓斑白寿终正寝为止。

  然,梦碎了。

  那年建州城,寒冬凛冽,飞雪漫天。

  秦府后院边角的一处回廊外,从天而降个黑巾蒙面、血流不止的男人。我拼尽全力将他捡回去,给他包扎伤口,为他裹雪求药。可这个男人,却在那之后的第二年,亲手把我变成了没娘的孩子。

  我抬起胳膊擦了擦眼睛:“相君哥哥……”

  这声哥哥,令他笑容一僵,眼睛里流露出深深的动容。

  哭声在这夜里显得尤为凄惨:“你到底为什么杀我娘?为什么在浮生殿说不认识我?就算是囚犯上断头台也该有个罪名吧,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啊!”

  霍相君沉默良久,一只手抚了抚我的脸,一只手轻轻把我揽入怀中。他有些失神地,一下一下拍打着背脊,像极了昔日在秦府繁缕苑,耐心哼唱童谣哄我入睡的娘亲:“有句箴言你需记住,如果说出来的话没有用,那还不如咬紧牙关隐忍到底。”

  隐忍到底?

  是啊,隐忍到底。

  哪怕把自己哭成瞎子,哪怕成天嚷嚷着要报仇,却终是连他一根头发丝都奈何不了。既然眼泪没有用,歇斯底里也没有用,何不咬紧牙关隐忍到底?

  我冷冷道:“可真是一句发人深思的好箴言。”

  说完从他怀里猛退了出来:“没用的人,总把没用的话挂嘴上,确实不如咬紧牙关更来得有意义。就像我,口口声声说要杀了你,然我的一辈子却只是你的弹指一瞬间。试问,你修行千年万载,而我区区一介凡人,又凭什么用在你‘弹指一瞬间’的时光里学来的本事报仇呢?”

  回过身,失魂落魄地,一步一步走下石阶:“五年前,我甚至信誓旦旦地说,会把欠下的三次人情还给你,然后杀了你以告慰娘亲在天之灵。那时候,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幼稚啊?我也觉得自己幼稚,分明什么本事都没有,却对重华宫主都奈何不了的人大言不惭。旧债未偿,反又多欠了你一次,我恐怕到死都还不清了。”

  他冷不丁喊道:“暮暮。”

  我再回身,却见他手里托着一支簪子。

  一根莹洁鲜亮,嵌以晶蓝色蝴蝶宝石,又坠着几颗彩珠垂饰的乳白玉簪子。

  月夜中,宝石生出星芒,绕着簪身盘旋飞舞。他在星芒的映照下,温柔笑了笑:“七年前说好了,等暮暮及笄的时候,我送暮暮一根蝴蝶簪子。”

  我咬了咬牙,扭头道:“过生辰那天也没见你给我啊,现在拿出来做什么?”

  霍相君施了个术,嗖一下散作烟云,又嗖一下出现在我跟前:“当日没拿出来,是因为我知道即便拿出来了你也不会收。”他顿了顿,又道:“今夜,你欠我一个人情,只要收下这簪子我们就两清了。”

  我一懵:“你这算什么?”

  他不紧不慢道:“还我人情啊,当然你也可以拒绝,我至多把那个醉灵从百笙轩赶出去罢了。”

  我:“…………”

  老子长这么大,头回听说人情是这样还的。既如此,赶明儿我就到阙宫去,把扶青的东西挨个打包,既赚得盆钵满盈又能还他人情岂不美哉?

  我气冲冲掉头就走,脑海中却浮现出妘妁被赶坐在百笙轩外,一边哭鼻子抹眼泪一边被念棋拽走的场面。一时不忍,故在庭中绕了个圈,沿另一处方向折返回去。霍相君正稳稳当当站在那儿,手托簪子动也未动,像吃准我似的。

  我一把夺过簪子揣进怀里,如白天那般挤了个鬼脸,不甘心道:“恩怨两分明,你帮我的我都记得,你杀了我娘我更记得!”

  说完转身准备离开,然还没踏出两步,又被他叫住:“暮暮……”他将混蛋玩意儿握在手里,唇瓣微微一抿:“这枚玉牌原本只是个死物,除自身有些许法力以外,并无特别之处。可在你身边待了两年后,它却变得有灵了。”

  我站了站,并没说什么,转身翻过墙垣悄然遁去。

  更深露重,夜风吹过发梢,我揣着算不上沉的蝴蝶簪子,忽想起话本里最常见的几句戏词小调——“谁曾手托珠花,簪我青丝白发。谁曾丹青绘卷,描我眉眼芳华。谁曾高头大马,迎我携手还家。谁曾相思枕榻,许我余生天涯……”

  这小调的故事背景,是痴情娘子惨遭夫君抛弃,站在窗前兀自叹息时说出来的。此处形容玉牌的话……

  啧啧,还颇有些应景。

  等回到碧滢小筑,我在门外站了半天,好容易鼓足勇气进去,却迎面撞上一层无色透明的结界。我捧着脑袋,啊呀叫唤一声,险些栽了个屁股蹲儿。

  “芍漪姐姐,我回来了。”

  “芍漪姐姐,你设结界干什么呀?”

  “芍漪姐姐对不起,我不该不打招呼就出去,你消消气把结界撤了好不好啊?”

  庭中缓缓走来个赤衣公子,他微微蹙起眉头,冷脸笑了笑:“你还知道回来?说说吧,上哪儿去了啊?”

  我扒着结界:“你……你……你……”

  他不是上映月楼送香粉吗,送完香粉不回去睡觉,跑我这儿来干嘛?

  扶青上下打量我半天:“怎么,这身侍女衣裳,比我给你的赤羽鲛绡裙好看?”

  我舌头直打结:“我……我……我……”

  他眉头一挑,慢悠悠地走过来,与我仅隔着一层结界:“秦子暮,今天不把话说清楚,你就待在外头别回来。”

  呃……

  我甚苦恼地抓了抓脑袋,埋头思索一会儿,打着哈哈道:“刚回来的时候,芍漪姐姐还在忙活,我便想出去散心走走,结果一不留神就忘记时间了。对不起,我下次注意,下次一定注意。”

  他一脸不信:“你这身打扮,就只为散心走走,是觉得我好糊弄吗?”

  我支吾了半天,一时想不出合适的借口,索性抬高下巴理直气壮道:“咱又不是夫妻,别说出去散心走走,就算与男人私会彻夜不归,似乎也跟你没什么关系吧?”

  扶青脸色骤降到冰点,勾起唇角扬一抹极度危险的笑,随后转身径直往里走再也不理我了。

  “扶青哥哥?”

  “喂,别走啊,我还没进去呢!”

  “扶青哥哥,你把结界撤了啊,今晚不睡觉我明天就起不来了!”

  …………

  …………

  …………

  我转身往石阶上一坐,翘起二郎腿,托腮道:“我又不是狗,时刻被人拿绳子拴着,你去你的映月楼我散我的步有冲突吗?”

  地板又冷又硬,我被凉风吹得直打寒噤,忙挪了处位置又接着翘二郎腿:“真忍心把我关外面,果然诗书里写得不错,为君上者通常都无情无义!”

  我越唠叨越气,越气就忍不住越唠叨,还偏偏有只飞蛾扑扇着翅膀绕来绕去:“臭蛾子,看我笑话是吧,信不信姑奶奶把你给炖咯?”

  说完打个呵欠,又换了只手托腮,仰头看向漫天闪烁的星子:“将来找相公,定得找个柔情似水的,既不花心风流又能从一而终的。其实辽姜那种男人就很不错,看似冷冰冰又寡言少语,实则柔情全在骨子里。可惜不喜欢我,啧啧,唉……”

  忽然,那飞蛾猛扑过来,我吓得往侧边一避,却重心不稳仰倒在地上蹭了一手的灰:“臭蛾子,你干什么!”

  臭蛾子一阵一阵没个消停,我起身捏把团扇在手里,咬牙切齿地往死里扑:“好啊,他折腾我你也折腾我,老子一团扇把你拍回蛾蛹里去!”

  人家在春光明媚中扑蝶逗趣儿,我他娘大晚上扑这只臭蛾子,飞起来速度比绿荧蝶还快,简直见了鬼了!

  “站住!”

  “你,你不许飞了!”

  “臭蛾子,敢吓唬我,有本事别跑啊!”

  然结果是,我重新瘫坐在地上,眼看它精神抖擞地飞来飞去。这大概是只成了精的小飞蛾,无论思想速度还是修为,都远非绿荧蝶可比。

  我把团扇朝飞蛾重重砸过去,诚然扑了个空,气得扭头道:“从前有只小飞蛾,因为实在嚣张的过分,后来被人拎着翅膀丢火里了!”

  没想到,我有朝一日,竟沦落到与一只飞蛾争口舌之快。

  唉,流连不利,流连不利啊!

  然则,才安静没多久,那蛾子却又厚着脸皮飞过来。翅膀扑扇向下,停在我裙子膝盖处,掺紫红色丝线绣着的牵牛花蕊上。

  我屏住呼吸,掂起两根手指,朝它一点一点地靠近……

  然后,逮住!

  我左手枕于颈后,右手捏住它翅膀躺倒在地上,表情活像个小人得志的狗腿子:“臭小飞蛾精,被我逮住了吧,有能耐你再嚣张啊?”

  飞蛾一动不动。

  我低喃着声,眼皮越来越重,意识也越来越浅:“诚然你把我气得够呛,我也确确实实想捏死你,但念在上天有好生之德的份上……”说话间,手指松了一松,眼看那小飞蛾精缓缓扑扇起来:“就,就饶了你吧。”

  渐渐地,我手臂垂倒下去,合上眼皮迷迷糊糊睡着了。

  树梢枝头,叶片散落而下,晚风里掺杂一丝淡淡的山茶花气息。更深人静之时,似有脚步声缓缓而来,并在我耳边低低喃上一句:“可我不打算饶了你。”

  这一夜,我睡得很沉,却比醒着更觉筋疲力尽。

  我好像被鬼压床了。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