免费追书网>耽美小说>茴园梦【完结】>第32章 卅贰·憎恨突如其来

  汤宗毓对程景云最为真切的依赖,类似于人天然留恋母体所以晚年思念母亲。

  他跪在程景云的坟边,从天蒙蒙亮到天彻底亮了,冬天的早阳没什么温度,很远处山腰上的人家点了鞭炮,“噼里啪啦”的响声在山坳里回荡着。

  没了程景云,再回到家,汤宗毓忽然变得有些无措、无助,他看着纸钱燃烧后留下的黑灰,动了动跪麻的双腿,他说:“我不知道怎么办了,我在茴园待不下去,多留一分钟,我多想你一分钟,多痛苦一分钟;他们都在热热闹闹地过年,没有一个人说‘景云要是在……’,我都那么痛了,他们知道我为什么,但就是故意不来问我,他们……把你的东西烧掉了,一个念想都没有留给我,我大娘,她不是个好人,是不是她杀了你?如果是,你就给我托梦,我叫她给你偿命。”

  汤宗毓好在是个机灵的人,也读过一些书,当他在广州见识了形形色色的人之后,他就真正了解这世间了,变得更聪明了,他看得出,大太太多么刻意地不愿提起程景云,他联想了很多,也开始疑惑她为什么急着烧掉程景云房里的东西……

  后来,他便开始怀疑程景云是被杀了。

  汤宗毓给程景云磕头,他求神拜佛般虔诚,将脸埋在他坟前的泥土上,闭着眼睛,将当下的境况再想一次,茴园不再有程景云,不像是家了,他活到十八岁,第一次有了想永远逃离这里的念头。

  “景云,你好好睡罢,你太累了。”

  汤宗毓掸掉身上的纸灰与尘土,最后看了那里一眼,他的心底涌上了更多的恨,细致地去想,却不知道是在恨谁,他想离开茴园,连旧岁也不想守,更不想佯装愉悦地和这么多人在年夜饭上碰杯。

  汤宗毓回到房里了,他开始收拾东西,带回来的没几件,所以很快就能收拾好了。

  莲娘端来了稀粥、小菜、切好的热面包和油煎鸡蛋,她站在汤宗毓不远处,看他沉默着忙碌,汤宗毓把扣好的手提箱放在桌子上,又去拿挂在衣柜里的衣服,他低着头,说:“莲娘,我要走了,别告诉他们。”

  莲娘着急地摆手,无论如何,她在意的是要过年了,怎么会有人愿意在过年的当天离家呢?

  “我要走了,我感觉到了,这里容不下程景云,所以也容不下我,莲娘,我从来没对谁说过这些,”汤宗毓像是轻笑了一下,他说道,“我和他睡过觉,不止一次,你都知道吧,我不怕你知道,因为我相信你。所以,我跟别人不一样,别人觉得死一个家仆没什么,可我想他。”

  汤宗毓笑起来,眼眶却猛地红了,他一边笑一边矜持地落泪,用手抹了一下脸颊,说:“去了广州,至少不用别人管着,我是老板,所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心里难受的时候能从傍晚睡到中午,我不想看见这些人了,我突然就变得这么恨他们,突然就……”

  汤宗毓给莲娘跪下了,他以诀别的姿态给她磕头,说:“我是吃你的奶长大的,我知道你心疼我,让我走罢,我该走了。”

  莲娘也跪下,抬起枯瘦的手给汤宗毓擦眼泪,她用手势告诉他:我知道你想景云了,你不能寻死,他那么喜欢你、心疼你,不会希望你死的。

  “我知道,我不会的。”

  汤宗毓不再哭了,他紧紧抱住了莲娘,像是小时候玩耍困了一样,将下巴放在她窄窄的肩膀上,闭上了眼睛;莲娘弱小的身躯困在他怀里,先是啜泣着,后来,就哭得发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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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房里冷得彻骨,当程景云被喊去院子里搬东西、清扫,他才从别人口中知道要过年了,他问:“过的是哪一年?”

  “明年是庚午年。”

  “几月?”

  “现在腊月。”

  “哦……哦。”

  他不想过节,也不想过年,因为以往过节的时候总是很忙的,他往往不用种花,跟着他们做好久的活,有时候连干粮都吃不到,能讨一碗稀粥也算是本事,主家围坐在一起时,仆人们总被催促着侍候,连歇个脚的功夫都没。

  与程景云一起做活的人,身上骑着主家的两个小孩,小孩拿他当马,用一根挽起来的麻绳做着缰绳,套在那人脖子上。

  程景云埋下头去,用力地擦洗着院子里的青砖,大冷的天也会流汗,干着干着人就会虚,主要的原因是——没能吃得饱饭。

  程景云有些想念茴园了,想念吃一碗热汤细面,是莲娘煮好的,小八月端来的,他就跪在汤宗毓的床边上,穿着薄衣,点着火盆,他从床上下来,先是喝一口汤,汤宗毓抱着他吻了好半天,他就像是他的新媳妇;要是吃汤团或者米糕,也行的,都是甜滋滋的,粘牙,吃下去是滑溜溜的香,热或者半温都好,冷了会难嚼一些;那种外国传来的饼干,里头尽是黄油,用铁皮盒子装着,伙计从柜台里递出来,他数了钱递上去,打开咬了半块,然后,将剩下的半块全都塞进嘴里……

  对程景云来说,让他吃得好的地方只有茴园了,不是茴园里人人都吃得好,只是,因为他讨汤宗毓的欢心,他才吃得好,然而,一想到汤宗毓,一切的向往全都停止了,幻想结束了。

  程景云把擦地的粗布放进水盆中浸透,脏水流窜在皴裂的手指之间,疼得他一阵吸气,他咬着牙关,想让自己平静一些,从而正常一些,而不是总像发了疯的牲畜一样,被人丢进花房里关起来。

  可是,他无法自控,他又被关起来了,当再次醒来时,程景云只听得见外面有炮竹的声音,天是黑洞洞一片,偶尔会有焰火炸响的亮光,是傅家在过年了,是半夜了,该吃汤团,该说新年好了。

  程景云躺在花房的地上,怨恨那些人连一捆稻草都不给他,冷风钻进薄薄的夹衣,程景云发着抖,只得缩进一床破烂不抗风的棉絮里。

  千百里以外的城市,坐了许久汽车的汤宗毓在火车站附近的旅馆下榻,他终于将上次没带的照片带上了,放在箱子里最安全的地方,他喝着一壶烫酒,把昨日的报纸翻了个面,看着上面卖香烟的广告,读了两则招聘秘书的信息,他又喝了一盅酒,抬起手看表,已经零点十六分了。

  就这样,过年了。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