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家里出来，已经是晚上十点半了。
根据老妈提供的线索，沈昊找到了那家叫作旅朋的旅馆。
房间的隔音效果其实也不好，在楼下就能听到哗哗的麻将声。
打了老爸的电话，他不肯接。
只好上楼敲门，里面传来了男人的声音，但不是沈致远：“谁啊？”
“我找沈致远。”
“你谁啊，他没在。”
“我是他儿子，开门，不然我报警抓你们聚赌。”沈昊道。
门马上开了，沈致远头发零乱，面容憔悴，“你怎么来了？”
“爸，跟我回家。”
“我跟朋友在玩呢，你先回去吧，我一会再来。”
“都十点半了，我明天一早就要走，我想和你聊几句。”
“我这谈事，走不开啊，你先回去吧，有事电话里说。”
沈致远应该是输急了，说着就要关门。
沈昊大老远从森市赶回来，就是想挽救一下，不让这个家再次拆散。
现在看到沈致远这副样子，心里极度失望。
那酝酿了一路的劝说的话，在这一刻突然就一句也不想说了。
“好，那你继续玩吧。我会给我妈请最好的律师和你打离婚官司。还有，你准备一笔钱，把我在公司的股份买了吧。如果你没钱，我就给你一笔钱，把你的股份买了。我不想和你合作了，明天我就让律师来处理这些事。”
沈致远愣愣地看着儿子，感觉有点不认识了。
“臭小子，你在说什么呢？”
“我说完了，接下来的事，律师会来处理。我提醒你一句，你写过保证书，如果你再赌，你净身出户。抓紧玩吧，等法院把财产清算了，你就没钱玩了。”
沈昊说完，转身就走，随手砰地关上了门。
心里像塞了一团绵花一样难受，这种难受，比被小黄鱼和苏敏他们欺负还要难受十倍。
沈昊刚启动车，沈致远就冲出来了。
“你别走啊，你刚才说的是不是真的？”
“你觉得呢？”
“我是你爸，你干嘛要找律师来对付我？”
“你不是我爸，你不配。”
“你他妈说的什么呢？你翅膀硬了，敢忤逆我了？”
“你等着收律师函吧。”
沈昊不再和他啰嗦，驱车离开。
心里烦闷，准备去歌厅喝一杯。
但到了门口，又不想进去了，开车离开了。
心里憋得厉害，将车停在路边，下车抽烟。
这时一个女生由远至近，身材窈窕，相貌极美，不是肖美琳还能有谁。
没想到在这里也能遇到。
看她脚步有点晃，应该是喝了酒。
不是说她妈妈出事了吗，家里出事，还大晚上喝了酒在街上溜达？
正准备上车避开，但好像又来不及了。
肖美琳是知道他的车的，而且在这样的小县城，森市牌照的车本来也不多。
肖美琳加快了脚步跑过来。
还能跑，说明醉的不厉害。
“沈昊，真的是你？”
肖美琳的声音里充满惊喜，带着酒味站在沈昊面前，下意识地伸手扯住了沈昊衬衫的衣角。
像是抓到了一根救命的稻草。
“你是来找我的吗？”肖美琳问。
沈昊抽了口烟，没有直接回答，“你怎么在这里？”
肖美琳没跟他说她家出事的事，沈昊就装不知道了。
肖美琳眼里的惊喜慢慢褪去，她意识到是自己想多了，沈昊不是来找她的。
如果是来找她的，那肯定会打她电话。
扯着沈昊衣角的手缩了回来，嘴唇动了几下，没有说出话来。
她曾经是班上最骄傲的女生，人漂亮，家庭出生好，各方面都有优势。
这种骄傲延续到了大学，虽然在更大的环境中有所减弱。
但她依然能鹤立鸡群，依然是焦点。
可家里突然出事了。
肖美琳猝不及防，陷入最大恐慌之中。
她向来骄傲虚荣，生怕别人知道这件事。
尤其是沈昊。
她和沈昊的差距已经被拉得很大了，现在又出了这种事，差距更大了。
两人就在路灯下这样相互看着，各怀心事。
晚风掠过，吹来一些什么，又带走了一些什么。
一切都在改变。
“你喝酒了？我送你？”
沈昊看到了肖美琳眼里清楚的痛苦，心还是软了一下。
“好。”
肖美琳迟钝地应了一声，打开后座的车门。
平时肖美琳总是会抢着坐副驾的，但今天她主动坐在了后面。
这样她可以看沈昊的后脑勺和侧脸，但沈昊却看不到她。
她知道沈昊的，沈昊不会主动扭头看她。
一路沉默。
谁也没有说话。
但沈昊却觉得这是他重生以来和肖美琳相处得最好的一次。
她不吵了，不争了，不表现她的占有欲了。
像一只受伤的小猫，缩在车后座上，安静，无助。
“我妈出事了。”肖美琳终于还是主动开口。
“噢。”
沈昊淡声应道。
肖美琳是聪明人，沈昊这一声‘噢’，就说明他是知道了的。
“我妈的一个老同学找到她，说有一个项目很赚钱，只要投资二十万，一个月能赚五万。我妈想买辆小汽车，就挪用了单位的二十万给那个同学投资。一个月后那个同学说投资不顺利，钱要缓一下再还。开始的时候电话还能打通，后来就完全消失了。单位说因为我妈也是被骗，只要把钱还上，可以不告，不用坐牢。”
这版本和老沈说的差不多，只是金额更大。
二十万，对于小县城靠拿工资的家庭，可不是小数目了。
肖美琳的妈妈胆子是真大啊。
被骗这个事，沈昊倒不觉得有多奇怪。
虽然肖美琳的妈妈是个单位的小头目，但被骗一样正常。
名校教授，高知还会被骗呢。
尤其是被信任的人所骗，就更正常不过了。
“还上了吗？”沈昊问。
“到处借，只凑到几万块。人走茶凉，我妈出事了，很多亲戚朋友直接就不理我了。准备卖房子，但人家把价压得很低，只出几万块钱，根本解决不了问题。”
“你爸呢？”
“我妈借钱的老同学，以前和我妈好过。我爸很怒，已经提出离婚。”
这就复杂了。
“我一个表叔说可以帮我们借高利贷，今晚我就是去他家吃的饭。”
“你表叔知道你家出事，还让你喝酒？”
肖美琳不说话了。
良久才道：“我知道他不是好人，但我确实是没有办法了，我会保护好自己的。他要是敢动我，我就和他拼命。”
沈昊叹了口气，你以为你很社会，但在那些放高利贷的人面前，你就是被拿捏的小羊羔。
皮薄肉嫩，可随时烹之。
“还差多少？”沈昊问。
“目前只凑到八万，加上罚款，还差十五万。三天内如果还补不上窟窿，就……”
这其实已经是刑事案件了，也就是在小地方，可以补上钱就不追究。
真要按法律来办，就算是补上钱，也要负刑事责任了。
“但表叔说明天就可以带我去借钱，虽然利息有点高，但总比我妈坐牢强。”肖美琳说。
沈昊在考虑，要不要管这件事。
她表叔肯定是靠不住的，这个用脚指头也能想得出来。
就算是最后真的借了钱，肖美琳需要付出的代价，也肯定不只是给高利息。
反正钱也不多，还是伸一下援手吧。
就当为自己积德了。
“你为什么不找我呢？”沈昊问。
肖美琳没有说话。
她是想过的。
一方面是觉得丢人，怕沈昊知道这件事。
二是怕开了口，沈昊也不会帮她。
因为沈昊确实对她是越来越冷淡了，这是事实。
到时开了口沈昊又没帮，又丢了面子，又失了尊严，还解决不了问题。
“我知道你作了其他投资，也没有多少现金流。而且……而且……我没有资格请你帮忙，你都不太理我的。”
说到这里，肖美琳突然哽咽，眼泪忍不住了。
沈昊没看她，但知道她在哭。
“钱我借给你，但要支付利息。我不收高利贷，按银行利息给就行。然后每月还一部份本金，直到付清。”沈昊道。
“真的吗，谢谢你，谢谢……”
“这件事我不会说出去，你也不要说出去，别跟人说是我借的钱。”
“好，我不会说的，谢谢你，我这辈子都会记得你的恩情。”
“倒也不用记多大的恩，我是要收利息的。”
“那也非常谢谢了。幸亏有你，不然我们家就完了……”
沈昊将车停下，从贮物箱里拿出纸笔，“你给我写借条，把还款式方式和期限写清楚。然后把帐号写在上面，明天我让人给你汇款。不要再去找你表叔了，他肯定不怀好意。”
“好。我都听你的。”
……
沈昊蹑手蹑脚回到自己屋里，发现妈妈已经给他换上干净的被子和床单。
老沈好像回来了，因为听到妈妈房间里好像有说话声。
拿出手机想打个电话给司南，但一看都快一点了，就没打。
次日醒来，已经上午九点。
妈妈竟然没去上班，正在准备菜。
“我估计你忙，今天就得回去，所以就请了半天假，给你做餐饭吃。”杨凤娟道。
“谢谢妈。”
沈昊看了一下，沈致远不在，应该是出去了。
“我爸人呢？回来过没有？”
“昨晚回来了，说我找你告状，把你叫回来对付他，和我吵了一架。”
“别理他。我认识一个很厉害的律师，如果您要离婚，我让他来办。”沈昊道。
杨凤娟却没有说话。
沈昊看了一眼杨凤娟，这是又被老沈说动了？
“我再想想吧。我这么年纪了，总是离了又复婚，复婚又离，挺让人笑话的。”
沈昊没说话。
自己再是忤逆，也不至于去劝自己父母离婚。
可是昨晚看到老沈那种态度，沈昊是真寒心了。
如果他真是非要自己往绝路上奔，那就不要让他连累妈妈。
“我尊重您的意见，如果您想离，我就他净身出户。他以为他写的保证书只是一张纸，写了就写了，不用承担责任的。但其实不是，我能让他再也没钱去赌。”
杨凤娟也不说话了。
早就发现儿子和以前不一样了，儿子是真能保护她了。
但她不想沈昊和沈致远父子反目成仇。
这是不对的，也是不祥的。
以前她一度想让儿子和自己同仇敌忾，一起恨沈致远。
但她现在不这么想了，觉得没必要。
不管自己和沈致远的关系最后走到什么地步，他也不想沈昊和沈致远成为仇人。
倒也不是考虑沈致远的感受，只是觉得沈昊是独生子，亲人本来就少。
再让他没有爸爸，这对他来说不公平。
在杨凤娟眼里，沈昊再是懂事，那也是孩子。
母亲有保护孩子的义务。
“我也没有说一定要让你和他离婚，还是看你自己的选择。但我觉得这事不能就这样算了，不然他不会真正的戒赌的。”
“我会处理的，你放心好了。这事你不掺合，我来办就行。”杨凤娟道。
沈昊心里叹了口气。
……
中午吃饭的时候，老沈回来了。
很明显他看沈昊的眼神还是有点忌惮的。
他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竟然无法掌控这个儿子了。
也或许从来也没有掌控过，只是一种错觉而已。
沈致远开了瓶茅台，主动向沈昊示好，“你难得回来一次，咱爷俩喝一杯。”
“我一会要开车回去，不喝。”沈昊道。
“喝一点没事，也不查的。”
“开车不喝酒，这是原则问题，不要有侥幸心理。”沈昊淡声道。
“行行行，你讲原则，不喝就不喝吧。我这最近应酬是多了一些，但也不至于惊动你的大驾，让人大老远跑回来骂我吧？”
“我没有骂你，我只是劝你不要再赌了。而且之前你是保证过的，为什么又反悔？”沈昊冷声问。
“那不是赌，那是应酬！你也知道，这做生意得上下打点嘛，不应酬哪来的人脉呢？没有人脉，怎么做生意？”
“说句不客气的话，我生意比你做得大，但我也没有天天应酬。光靠应酬的生意，都是看别人脸色，很难做大。我承认这是一个人情社会，应酬是必须的。但应酬不是天天去陪人打麻将吧？万一哪天陷深了，输上几百万，你还能翻身吗？你应酬的那些朋友还会理你吗？到时你只能跳楼，根本没有任何办法。”
我可没乱说，你又不是没跳过。
也不对，你没跳过，但我知道你会跳。
“行了，你也别教训我了，我以后不打了。”
是个赌鬼都说过这样的话。
“你写一份股权转让协议，把你的股份全部转到妈妈名下。”沈昊道。
“啊？为什么呀？我是老板，又不是打工的。”
“如果你不写，那我就让律师介入。如果你写了，公司你照常经营，但你只能拿工资，不能随意从公司里支钱。你不是老板了，你是职业经理人，我和妈妈才是大股东。”
沈致远不淡定了，“这不可能！凭什么呀！这些家业都是我一手挣回来的，凭什么我还不能持股？”
“你不肯就算了，那我退股。你是知道的，只要我一退，你的成本就会直线上升。你天天去赌，没空管理公司，你很快就垮了的。别说是你了，更大的老板因为沾了赌，最后入大狱的多的是。我之前就让你醒醒，可你就是装睡不醒，那没办法了。我明天就会让律师来处理这些事，他是专业的，你放心，很快你就能收到法院的传票。”
“沈昊你不要太过分了！我是你爹！”沈致远还是忍不住了。
“你要不是我爹，我早让你垮台了！”
“就凭你！你以为你有多了不起……”
“好了，不要吵了！”杨凤娟发话了。
她是真不想让他们父子反目。
沈昊突然意识到，或者自己前世和父亲之间的关系冷淡，并不全是因为父母离婚的原因。
有些事不去想，很难懂。
但想通了，懂了，会更能难受。
沈致远气呼呼地放下酒杯，然后连筷子都放下了，不吃了。
沈昊则像没事一样该吃吃。
妈妈准备了那么久的饭菜，当然得吃了。
“妈，这个炒腊肉吃不完你给我打包，我带回学校吃。还有那个辣椒酱给我装两瓶，我给司南拿一瓶过去，这味道正。”
“好，我一会给你弄。”
“妈，你最近工作顺利嘛？累不累？如果太累，记得学会偷懒。”
母子二人自己聊起来，把沈致远给晾在了一边。
沈昊也不想和老沈再硬刚下去，再刚下去，真的是要决裂了。
老沈站起来，拿起桌上的车钥匙，气呼呼地走了。
“小昊，我不想要他的公司，我也不会管。再说了，他一个大老爷们，要是成了给我打工的，他在外人面前没面子的。”杨凤娟道。
“要他的公司只是手段，不是目的。如果他这样一直赌下去，公司迟早会被败光，那还不如我们提前拿过来呢。”
“可是如果我们一家人真的到了打官司的程度，会让人笑话的。我和他离婚什么的都无所谓，可你是他儿子，你找外人来对付他，这以后人家也会指着你脊梁骨骂的。”
这才是杨凤娟最担心的问题。
作为一个中年老男人，沈昊又岂会不知道这些人情世故。
可自己宁愿被骂，也不能让沈致远走向跳楼的路呀！
“那就再给他一次机会，如果这一个月内他再赌，你就告诉我。”
“行。”
“您别心疼他，您要真的第一时间告诉我！”
杨凤娟叹了口气，“我不是心疼他，我是心疼你。我不想你没有爸爸，更不想你被人骂。”
这时沈昊手机响了，肖美琳打来的。
“你回去没有，我想请你吃个饭。”肖美琳道。
“还没，但马上走了。”
“钱我收到了，谢谢你。但还有些事要处理，要不你等我一下，我明天和你一起回去。”肖美琳道。
“我忙，等不了。”沈昊淡声道。
“那我尽量赶快一些，下午行吗？”
“不行，等不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那我请你吃个饭吧，饭总是要吃的呀。”
“我在家里吃过了，不必了，你去忙你的事。”
肖美琳又沉默了几秒，“那好吧，谢谢你。”
沈昊把电话挂了。
“谁打的呀？”杨凤娟问。
沈昊并不想让人知道自己借钱给肖美琳的事，一但说给妈妈听了，妈妈一定会以此为骄傲，说给别人听。
肖美琳的妈妈一直以来都比较张扬，妈妈早就看她不顺眼了。
现在她落难了，是自己儿子出手相救，那当然得告诉别人了。
小地方消息传得快，圈子里就那么几个人，一传开了，就全县城都知道了。
没这必要。
这种虚荣沈昊不需要。
没准还会因此而惹来麻烦也不一定，所以还是不说了。
“公司同事打的，催我回去呢。”沈昊随口道。
“那你还说‘在家里吃过了’，我以为有人要找你吃饭。”
“没有了，我一会就走了，妈妈你要保重，不要和老沈吵架，有事就直接跟我说。”
“嗯。小司怎么样了，还好嘛？”
“好的，她在分局上班，她师傅挺照顾她的。”
“她现在比以前大方一点没有，还是那么内向吗？”
沈昊笑笑，“好了一些，但本性难移嘛。她要是变成了野丫头，也不是我喜欢的人了。”
“女孩子太内向容易被欺负，你要好好待她，不要欺负人家老实人。”
“我没有啦。我不是那种会欺负人的人，好了，你帮我装点特产我带回去吧。”
“行，我现在就收拾。”
说是带一点，后备箱又差不多满了。
离开家后，来到环城路加油。
目前县城只有这一个加油站，摩托车农用车都在这里加油，排队很长。
如果不在这里加油，那得到岭县才有加油站了。
看了看油表，估计能跑到岭县，沈昊决定先上路，不排队了。
但这时却看到肖美琳跑了过来。
“我知道你要从这里经过，我就在这里等你。”肖美琳说。
“你是有事吗？”
肖美琳递过来一个袋子，里面装着糕点，“我们学校门口那家店的，那排门面要拆了，以后可能吃不到了。我买了两袋，一袋你在路上吃，一袋给司南。”
她知道沈昊对于这种讨好是不买帐的，但讨好司南，沈昊会高兴。
“行，那谢谢了。”
沈昊接过糕点，“那我走了，你把事情处理完，自己再慢慢坐车回来，我就不等你了。”
肖美琳见沈昊收下了，眼里终于有笑意，“好，你忙你的，森市见。”
“嗯。”
沈昊一加油，往国道方向开去。
肖美琳站在那里用力挥手，明明是过两天还要见的，却发现自己又泪流满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