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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餐要吃雪蟹。
谈小凡左右手各拎着一只大螃蟹在厨房里给张姐捣乱,裴清昼端本书坐餐桌边盯着谈小凡以防他无法无天。
张姐惯谈小凡惯到没边,根本没等到晚饭时间就先上锅蒸了一只螃蟹,单独给谈小凡尝鲜。
螃蟹刚出锅肯定烫,裴清昼把谈小凡赶去客厅接电话,自己戴上手套给他剥蟹壳。
打来电话的人是虞先生,他并不知道谈小凡发生意外而失忆的事。
虞先生对谈小凡说:“我在国外的一位朋友正缺助手,如果小凡你想要出去学习,这会是个难得的好机会。”
谈小凡挂断电话后跑回餐厅。
裴清昼问他虞先生在电话里讲了什么,谈小凡咬着蟹腿回答说没什么重要的。
晚上吃过饭,谈小凡坐在客厅等八点档电视剧时,虞先生又打来电话,这次去接的人是裴清昼。
谈小凡挖了一匙冰淇凌放进嘴里,裴清昼问他为什么突然又不想出国,谈小凡说电视剧马上就要开始。
裴清昼挡住电视,他皱着眉对谈小凡很耐心的讲:“虞先生朋友也是大师级钢琴家,机会可遇不可求。”
“我不想去,”谈小凡摇摇脑袋,“您想让我去?”
在裴清昼眼里,谈小凡仍旧失忆,可在他失忆前,谈小凡此生最大的愿望便是能去上学。
裴清昼只想让谈小凡实现愿望,于是他独裁道:“现在我们就着手准备,虞老师说最迟等到秋天。”
谈小凡望着裴清昼眼睛,他也口吻笃定:“如果去了,走三年五年都是短的。”
“小念这边有我。”裴清昼说。
谈小凡把挖一半的冰淇凌放到茶几上,其实他心里想的是,我要是走了,那您怎么办。
僵持不下,裴清昼仍固执的板着脸。
谈小凡扭过头,竟十分突然的开口问道:”您不是说我帮过您,我帮过您什么?“
失忆之初,谈小凡不记得裴清昼,裴清昼就让小念告诉他,自己只是受过他帮助的人。
裴清昼犹豫了一下才重新开口,他语气极为平静的说:“几年前,我不想活下去,是你让我活到现在。”
自从谈小凡生病后,他们还没闹过矛盾,这晚谈小凡不理裴清昼,独自先回房间休息。
裴家再大也装不下一双怨偶,裴清昼叉着腰在客厅走了两圈,转身出了门。
这座城市里还有一处他们的家,但自打谈小凡出事,裴清昼已经许久未曾到过这里。
顶楼的两居室,裴清昼进门后还是直奔次卧琴房。
裴清昼的字很漂亮,他只写他心里的故事。
六年前,十月十二日,我记得很清楚,天气凉下来之后,澄华约我到蓝洲吃饭。
在此之前,我已经许久未去过蓝洲,澄华走在前面与我说,坐在钢琴前面那个的男孩对我口味。
我甚至不知道为什么澄华会这么讲,那时我在身边留下很多人,他们各不相同,但没一个是我喜欢的。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谈小凡。
他穿着洗得很干净的白衬衫,骨架瘦小得像个还没成年的半大孩子。
我看他时,他没看我,他不是乍看很惊艳的长相,但我看了却觉得很合眼缘。
最开始是我叫来餐厅经理过问谈小凡身世,才有的后来经理把谈小凡推进我的包厢。
可能是因为那时候他年纪还太小,他管谁都叫哥,他在包厢里见到我。
那是我第二次见到他,他一进来就磕磕巴巴管我叫哥。
我能猜到餐厅经理和他讲过什么,但他对我说不,我还是挺开心的,挺开心他拒绝我。
我是个坏人,接近我的人总归遇不到好事。
年底工作会更忙一些,十二月二十三日,圣诞前两天,我和青山置业的董事长在蓝洲吃饭。
我第三次见到谈小凡。
晚上九点钟,雪特别大,谈小凡还是穿着那件白衬衫,他就站在我车前。
天那么冷,他穿很少,我想他是在博我同情,但事实上,我也的确同情他。
他遇到的困难对我来说只是举手之劳,我答应他,后来还把他带回来了我那时的住所。
身边人再多,我也从未带人回来过,本质上我从内心抵触任何人的接近。
我把谈小凡拐回家,最初只是一时兴起想逗他玩玩。
他和我说他会履行承诺,可那晚我没碰他,我只留他给我打扫房间。
后来的后来,我们还是做了,在我去为母亲祭扫回来之后。
我生病醉酒,但我格外清醒,是他勾引我,他说他会陪我找到幸福。
对一个求死之人,他怎么敢许这样的承诺。
他是第一次,我们做的时候,他始终红着眼眶。
他什么也不懂,我很少会迁就,我让他咬我肩膀,他不敢咬,他只会用湿漉漉的眼睛凝望我。
从那时起,谈小凡开始跟在我身边。
我知道他过得并不好,但他从不向我诉苦,除去我主动施于援手,他从不向我索取。
他过得辛苦,没遇到我前应该更是不易,我问他是否觉得累。
他从来都会笑着对我说,他现在很幸福,他知足了。
看到他说幸福,我总是迷茫。
我已经记不清具体是什么时候开始我不想再继续活下去。
大概是在比那时还要早些的时候。
我扳倒了裴家与我为敌的所有人,我为母亲报仇雪恨,我让坏人生不如死。
然后,等做完这一切,我自己再来结果我自己。
但在我了断之前,我遇到了谈小凡,他总对我说,他说以后一天会比一天好。
谎话说久,会成真。
只有和他在一起时,我才不那么想死,甚至有时我还会想活着,我想和他一起活着。
一起去看太阳。
一年前的五月十四日,那天早上我们还一起用早餐。
后来我去机场接陈嘉辞,返程时,我的助理打电话给我,他告诉我说谈小凡出车祸了。
陈嘉辞是我从前好友,在我狼狈不堪的过往里,他曾是唯一没有对我落井下石的人。
我想对我来说,他应该是特别的,但仅仅只是特别的。
我厌恶很多人,但并不厌恶他,没有厌恶,反之,那就是有好感。
我一度认为我对他是有好感的,哪怕是有过好感。
谈小凡出车祸,客观来讲,车祸可大可小,助理打来电话时,我承认我害怕了。
我害怕,比自己去死还要害怕。
母亲过世后,我一度认为自己无所畏惧,我很多年都没再那么害怕过。
那天,我把才接到的陈嘉辞扔在路边,开车去找谈小凡,但在医院和家里我都没有见到人。
虽然他不接我电话,但对我来说,得知他的去向和近况都不困难。
所幸,他伤势不重。
六天后,他约我出来,见面之前我想过的,他说什么我都会答应,只要他健康完好。
但他说,裴先生,我的手已经不疼了,我要走了。
我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他会离开我,他会不要我,人就这么丑恶,到头来都会抛弃我。
我当时逞强,心想,你要走便走,我自己也可以活得很好。
可笑,我竟然天真的以为我的病已然痊愈。
谈小凡走了。
我给的钱和车他都没有要,他还很快就和别人走在一起。
我赌气,我乐观的以为我可以和陈嘉辞试试看,我乐观的以为谁都可以替代谈小凡。
谈小凡走后的每一晚,我都在整夜失眠,床的另一半是空的,我伸手过去什么也抓不到。
我把好不容易找到的家,又弄丢了。
他在时,他同我一样没有安全感,他睡觉会缩成小团,以前我都会从背后将他抱住。
也是那时,有一次,张姐烧了菜。
我去给谈小凡送小猫时,又看到了他和那个大男孩儿在一起。
那段时间,我一度以为谈小凡的离开是他预谋已久。
小猫生病那晚,在宠物医院里,我克制不住去吻了谈小凡,他一拳就打在我唇角。
我好难过,他曾经也是我的小猫。
我和陈嘉辞并没有在一起多久,在我意识到我们只是朋友时,陈嘉辞恰好也这么认为。
我开始迫不及待想把谈小凡抓回身边,但这世上,不会有人比我还懂世事不能转圜。
或许命运早已注定,我再也带不回我的小孩。
后来,没过多久,谈小凡就遭到绑架,我去用自己换他回来,我一直不怎么怕死,因为坏人都不怕死。
再后来就是我去出差,谈小凡出事。
当初,坐在咖啡厅里,我是真的没想到我和谈小凡此去一别就再也后会无期。
谈小凡不记得我了,他真的不记得我了。
也好,小天使彻底忘掉了这世界上唯一的大魔头。
大魔头真的是特别坏的人,小天使生病以后,大魔头想毁掉全世界来陪他的小天使一同堕入地狱。
我太坏了,所以我从没想过天使会爱我。
直到在谈小凡的琴谱里看见那张便签,我才知道,原来他爱我,天使他一直爱我。
几日前,谈小凡问过我,他问我说如果他再也记不得我,我会怎么办。
我心里想,如果是那样,那我会在他以后的家附近也买下一栋房子。
早上和他去吃一家早点摊位,他搭公车上班时,我走到他身边假装偶遇,再向他亲切问好。
我会去努力和他做朋友,再过几年,他长大了,看着他成家立业。
他要是又找了位先生,我就约他们周末去登山郊游。
他要是又找了位太太,我就陪他们带着孩子去野餐烧烤。
等再过几年,他人至中年,我就约他晚上出来喝酒,坐一块聊聊事业生活上的烦心事。
等又过几年,他年纪也大了,我年纪也大了,我就约他来家中下棋钓鱼。
要是他能有自己的孩子,那我就出席他孩子的婚礼,我给孩子们包红包,祝他们也百年好合。
最后,我肯定是要走在他前面。
我走的时候,就走的远远的,不叫他看见,也不叫他知道。
什么时候他问起来,我就让人告诉他,就说我出国旅行,环游世界去了,再也不回来了。
很多话没处讲,于是写了好多,今天我又惹他生气了。
对不起,但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