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江城, 南山别墅,天气不错,每一幢建筑都沐浴在夕阳里。唯有一幢建筑上方, 似乎已经被夜色笼罩, 透不进一丝阳光,因为那里面坐了个满脸乌云的人。

  时家的私人库房里, 货柜整齐,物品林立, 库房中间有一圈沙发,一张茶几,时承景宽坐在一张沙发里, 灰暗地看着在物品架上翻检的佣人。

  时承景脸上的灰暗在佣人看来,他只是不高兴,不满意。佣人们大气不敢出, 找时承景要的东西。

  一个名门望族的老太太经年积累下的财物, 到了如今已经多得难以估量价值。就算样样登记在册,也一时难找出来。

  从夕阳鲜艳, 直找到暮色四合,才有人递来一个盒子, “董事长,您看看, 应该就是这个了?”

  余北接过东西,送到时承景面前, 打开的盒子里躺着个玉雕观音, 玉的颜色通透温润, 观音形态精雕细琢, 栩栩如生。男人修长的手指摸了摸温润的玉, 也捡起盒子里的证书以及文件看了,是件出自名门的翡翠作品,价值不菲。

  这正是曾经那个天真的人天真的讨好,没曾想最后的结果,只是让自己一无所有的更彻底。

  盒子盖上,时承景从沙发上起身,刚站起来,门里就进来一行人。

  时承景已经许久不见老太太了,这也是老太太一下午总算想通了,他不见她,她就来见他。

  老太太走过来,略略将人打量了一眼,抬手一拂,身边的人就出去了,原本在库房里找东西的人也出去了。时承景将盒子递给余北,重新在沙发上坐下,余北也明了地出去了。

  老太太看了眼他们交接的东西,还是转眼仔细看起了沙发里的人。衬衫到处都是褶皱,下巴青着,人人艳羡的时家的长孙,至小就活得讲究,这是从未有过的不修边幅,

  老太太眸色沉了几分。

  这个至幼聪慧,能力拔尖,生来自有一副傲气的人从未让人失望,从不让人操心,不管学业还是事业,他有着一切老两口没能在儿子身上养出的优点。

  老爷子的铁血终在他的身体得到完美展现,他成了人人敬仰的一司之尊,只为兴业之兴衰卧薪尝胆,枕戈待旦。在他的身上没有优柔寡断,拖泥带水,标定了目地的就一向无前,腥风血雨用坚硬的骨头去扛。于是一个苍苍暮年,浑身疮疤的瘫痪企业,从倾倒中被顶了起来,换了一副年轻的身体站上行业之巅。

  这是江城人人羡慕的时家接班人。这样的时承景,如此计划书一样的人生,老爷子半生的心血,怎么能毁在一个默默无闻的人身上?

  老太太手里握着根拐杖,苍老的手指握出满腔的不甘心。

  “你有你的脾气,我看那丫头的脾气也不小。你就打算这么耗下去?哪天是才个头?”

  “到领回来那天。”时承景淡淡地回答。

  “领回来?说得轻巧,你是想领回来,我也能看在你爷爷的份上再接收她,但是人家愿意回来?”

  老太太这话时承景的目光从一直看着的茶几上抬起来,老太太看着人的眼睛里闪过一道讽刺的笑意。

  就像一个有心理疾病的人,施乐雅不肯回来,坚决的拒绝,这就是时承景最要命的疾病。老太太一针见血,时承景被戳中要害,胸膛深深地起伏了一次。

  除了胸膛的上起伏,时承景没有更大的反映了,但这在老太太看来已经是失望得看不下去。眼前这个脸不刮,衣冠不整的人是谁?曾经那个冠必正,纽必结,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哪儿去了?

  当初那个看不见人间疾苦,像台机械一样兢兢业业,无懈可击的人,是少了些人情味儿,但那才是时家要的接班人,那才是老太太最得意的儿孙。

  老太太沉沉地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时承景看不清自己与施乐雅之间隔着的沟壑到底有多宽多深,老太太清楚。

  “你以为一个被迫截肢的人会喜欢他的主治医生?”

  “你以为在医院里死过一次的人,能毫不避讳地再进那个医院?”

  “冻死在冬天的人,会喜欢秋天?”

  “可能有,但这样人的少,我看那丫头也不是这样的人。”

  老太太心细如发,洞若观火,也冷酷如冰。她说关系已经到了这种地步还要维系,那就是逆水行舟,寸步难行,自讨苦吃。

  “放手了干干净净,冲个澡,换身衣服,你还是你,轻轻松松做你最擅长的事有什么不好?为什么就非要挑一条最难走的道跟自己过不去,而且还是于事无补。”

  老太太眼里没有一丝温度,字字句句揭开时承景自知无法化解的矛盾。

  沙发上无论多么憔悴也英俊端正的人,此刻似乎只剩了一副空骨头架子。但是老太太看不到,老太太要的是一个强人,而不是一个病人。

  时承景的脸色与窗户外的天色拉上了线,一起越来越黑,黑到最后一丝天光也消失了。

  他看见一张阴恻恻的脸在跟他说话,欺负施乐雅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呀。

  一件玉,纵使价值不菲,于拥有太多的老太太也是微不足道的。余北顺利拿走了东西,时承景用一种在他身上从未有过的拖沓步子,从老太太的建筑里出来。

  高高大大的人满身的沮丧,几乎要化成了有形有影的黑气,浸得他整个人都暗进了夜色里。

  时承景没有出门,回了那个“关押”过一个可怜人的“牢笼”。那台钢琴还在那儿,时承景走过去,掀开琴盖,手指落下去,摁下一个琴键。一个干净的声音从钢琴里出来,在宽敞的屋子里撞出回声。

  钢琴如何发出哭丧的声音?

  这个家,竟然于一个人而言成了个牢笼?

  欺负得施乐雅不得不离开的人到底是谁?是老太太,还是他自己?

  时承景转头,似乎看见一个男人硬将一个女人拽进门来。

  “你没有理由这么对我,你没有理由这么对我。”她不停地念着这句话。

  他看见女人咬破男人的手腕也想逃出去,她就要成功了,只是到了门口又绊倒了,她太瘦,又太弱小,眼睛还看不见,所以她逃不了,被男人自以为照顾地又把她抱了回去。

  时承景插.在长裤口袋里的手指发了抖,他紧紧握着口袋里的药瓶走过宽阔明亮的走廊。一个女人正拿着几页纸递到那个眼睛里容不下沙子的男人手里。

  女人不利索地告诉他:“你还,没有签字。”

  她说话跟正常人不大一样,可是他听不出来,他压根也就没有认真听过她说话。她的生活,她的思想太小,小得微不足道,所以不在他会在乎的行列之内。

  他撕了女人的纸,自以为大度地不予计较这件事就结束了。

  你不想离婚,为什么不想点好听的话说?那怕是骗着,哄着。

  时承景看到一个匆匆忙忙的人进进出出,目光不在这个家的任何一个人身上停留。也看到一个手上握盲杖的女人手指摸索着墙壁走得小心翼翼。

  看到一个穿着礼服的曼妙女人站在那间卧室门前,想打开那道被反锁的门,而后被那个男人硬拽进了另一间卧室。

  他认为他配她,绰绰有余,她就应该以能站在他的身边为荣。还有什么资本要跟他离婚?目光也太短浅,心胸也太狭窄,就为了区区一住住宅就放弃他也太傻,太可恨。只是因为这么点小利益,就闹得他没法安心,闹得他不得不一趟一趟往江城跑。

  然而那个连阳光都看不到的人在乎的东西压根就很少,胸怀也宽得很,宽得唯一的条件只是离开。拿不到的,什么都可以不要。

  施乐雅第一次找他要离婚的时候,甚至是心平气和的,第二次也是无怨无恨。是什么让那个温顺的人眼睛一点点有了愤怒,对他说出狠话。

  于施乐雅,他是锯了人家的腿给安上假肢的那个医生?

  是差点收了人命的医院?

  是冻死了人的那个冬天。

  时承景腹上一阵刺痛猛地袭来,疼得他额头上冒了一层汗。

  “董事长,董事长,您这是怎么啦?怎么坐地上了,是不是身上哪儿不舒服?”

  不知道什么时候,时承景已经坐在了地上,就在施乐雅曾经的房间门口。李姐要去扶,时承景朝她摆了摆手,“倒杯水过来。”

  时承景脸色煞白,高大的身体坐在地上,衬衫打皱,人比上次回来又瘦了些,似乎眼窝都更深了,憔悴得像变了个人。

  这要是换个地方遇到,李姐都不敢认他。

  李姐收回手,不敢再扶,焦急又无话可说,一步三回头地走开,见余北来了,才放心进了厨房,水倒回来,那门口已经没有人了。

  书房门开着,里面亮着灯。

  施乐雅的房间一直都在打扫,里面的东西也是照分咐原封未动,但是人已经很久没有回来了过了,李姐已经很久没见过施乐雅。

  时承景接了李姐的水,仰头将药片和着水一起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