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暮色跟林淮竹对视几息, 沈遂回过神,“你怎么在这儿?”

  不会是来找他的吧?

  夕阳沉下,天彻底暗了下来, 林淮竹眸中的余晖熄灭, 整个人融进黑暗中,面容沉静似水。

  他开口, 声音低而轻,“药王谷的人送来解乏的汤膳, 敲你房门没人应。”

  “这样啊。”沈遂解释了一句,“待在房间没意思,所以我出来走走。”

  秦长须性子单纯, 并没有察觉沈遂跟林淮竹之间异样的气氛, 神色懵懂。

  夜幕彻底降临, 谷中掌了灯, 映得各处雕栏玉砌, 美轮美奂。

  起风了, 挂在廊檐的铜铃打着转。

  谷中的风有些寒,沈遂扭头对秦长须说,“入夜了,把衣服穿上, 别再受了冻。”

  秦长须很听话,捡起一旁的衣服胡乱往身上穿。

  他虽不受宠, 但也有仆从照顾他起居,帮他穿衣洁面。

  看秦长须笨手笨脚, 沈遂眼皮抽了抽, 上前两步抽过他的衣袍跟腰带, “手臂张开。”

  这是沈遂自小在孤儿院养成的习惯,照顾年幼的孩子简直刻进了DNA。

  秦长须乖乖张开手臂。

  沈遂三下五除二给他穿好了,熟练至极。

  林淮竹眸色沉沉,想起上次沈遂给他擦头发,那次也是一样的熟稔,像是做过千百次。

  沈遂给秦长须系上腰带,抻了抻下摆的褶皱,口上还不忘教育,“以后得学会自己穿衣服,不要总指着别人。”

  秦长须用力点点头,表情浮夸地仿佛听到天籁梵音,把沈遂的话奉为金科玉律。

  沈遂拍了拍他肩,“好了,你去玩罢,我也该回去了。”

  将剩下的软膏给了秦长须,沈遂转身走向林淮竹。

  林淮竹还立在原处,黑眸染着浓郁的夜色,定定看着沈遂身后,面色冷淡。

  沈遂走了两步察觉到不对,他扭过头。

  秦长须跟沈遂身后,见沈遂停了,他也跟着停下。

  眼巴巴望着沈遂,像个讨糖吃的孩子,流露出一种单纯的向往。

  沈遂不解,“怎么了,还有事?”

  秦长须身形臃肿,他并不是油腻的肥胖,而是那种不灵便的笨拙。

  但眼睛却很灵,所以看起来十分讨喜。

  秦长须忸怩地转动身体,眼睛却直勾勾看着沈遂,就差把‘我想跟你玩’这几个字写脸上了。

  谷中的孩子都不爱跟他玩,要么是无视,要么就是欺负,沈遂是第一个好商好量跟他说话的人。

  秦长须与林淮竹的秉性正好相反,一个单纯得离谱,一个心眼多到离谱。

  前者在感受到沈遂的善意后,选择相信依赖。

  后者在感受到沈遂的善意后,则是提防排斥。

  一个林淮竹就够沈遂受了,他不想被另一个大宝宝黏人。

  但在秦长须单纯专注的凝视下,饶是沈遂脸皮厚,他也说不出什么拒绝的话。

  毕竟这孩子是真可怜。

  沈遂妥协道:“我得回去洗个澡,换身衣服,晚上吃饭的时候见。”

  秦长须立刻说,“那我也回去洗个澡,换身衣服。”

  虽然他不知道沈遂为什么洗澡换衣服,但下意识想学他。

  沈遂:“好。”

  秦长须听到这话又傻乐起来,还没人跟他说过好。

  照顾秦长须的严嬷嬷,见这么晚人还没回来,着急地出来寻。

  看到秦长须与大小姐家的混世魔王在一起,她面色一变,赶忙走上前。

  秦

  长须眼尖,看到严嬷嬷兴奋喊她,“嬷嬷,我要洗澡,我要洗澡换衣服。”

  他跑回去拉着严嬷嬷回房,一直嚷嚷要洗澡。

  严嬷嬷见秦长须脸上有伤,眼底划过心疼,忍着气面无表情跟沈遂福了一礼。

  沈遂对严嬷嬷说,“你带他回去罢。”

  严嬷嬷应了一声,拉着秦长须赶紧走,省得这个歹毒的小少爷又想出什么整人的法子。

  倒是秦长须依依不舍,频频扭头去看沈遂。

  走到没人的地方,严嬷嬷上下检查了秦长须一番,“表少爷今日又打你了?都伤到哪儿了让嬷嬷看看,咦,这谁给你上的药?”

  严嬷嬷沾了一点秦长须脸上的药膏,放到鼻下闻了闻。

  秦长须说,“不是哥哥打的,是秦西北他们,药也是哥哥上的。”

  “哥哥?”严嬷嬷有些糊涂,“哪个哥哥?”

  秦长须:“遂遂。”

  严嬷嬷更糊涂了,径自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忽然想起。

  “沈遂,是不是表少爷?他给你上的药?上的什么药,疼不疼?”严嬷嬷急了。

  谷中的孩子顶多就打骂秦长须,但大小姐家的表少爷那才是真的狠,下起手没个轻重。

  怕沈遂在药上动什么手脚,严嬷嬷赶紧擦了。

  秦长须的脸被她捏得有些疼,泪花在眼眶打转,“嬷嬷,疼。”

  严嬷嬷跟着红了眼,“今日他来了,我叫你不要出门,你非要出去。这里面要是有毒,你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怎么活?”

  秦长须忙说,“没有毒,遂遂对我很好,他今日跟我说了好多话,特别多。”

  严嬷嬷抹了抹泪,有些不信,“是么?今日都发生了什么,你给嬷嬷讲讲。”

  秦长须表达能力差,说了半天车轱辘话,才让严嬷嬷听懂。

  秦长须脸上的伤不是沈遂打的,反而是他赶跑了欺负秦长须的人,还给秦长须上了药,陪他说了好一会儿话。

  严嬷嬷愕然,表少爷这是转好了?

  倘若真变好了,那可是一桩天大的好事。

  -

  秦长须跟严嬷嬷一走,长廊只剩下他俩人。

  气氛微凝。

  林淮竹:“嗯。”

  谷中漫上夜雾,昭昭霭霭,将建在半山腰的精舍楼阁掩住。

  沈遂与林淮竹并肩而行,一路上谁都没有说话。

  最近跟林淮竹相处总这样,无话可说,沈遂也不怎么想跟林淮竹交谈。

  倒不是生气,主要是扣分扣麻了,实在是怕说的多错的多,沈遂索性就少说。

  走到房门口,沈遂推门正要进去,林淮竹叫住了他。

  沈遂有些惊讶,侧眸朝他看去,然后听到林淮竹说,“你的汤膳放到了我房间,我去拿。”

  沈遂无意义地发出一声“哦”的音。

  林淮竹走进客房,从里面端出一碗淡黄色的汤水,闻着倒是有一股清幽的香气,只是放凉了。

  沈遂接过来,跟林淮竹道了一声谢,边端详手中的汤膳,边迈步走进房间,顺手将房门关上。

  看着紧闭的房门,林淮竹唇角微绷。

  -

  一口气喝完汤膳,沈遂叫人给他打了一桶热水进来。

  在海上的时候,沈遂只是擦洗身体,好几日没舒舒服服泡个热水澡,他还特意往浴桶放了一滴凝髓露。

  以往都是他跟林淮竹一块,今天他独占一桶,沈遂将里面的凝髓露吸收得干干净净。

  洗完身子,沈遂穿着雪色中衣仰在贵妃榻上,吹着徐徐的清风,吃着玛瑙葡萄,快活似神仙。

  吃了半串葡萄,药王谷的人敲门让他去膳厅用饭。

  沈遂罩上外袍,翻身下了榻。

  他知道膳厅在什么地方,摆了摆手让那人去唤其他人,不用领他去了。

  沈遂想了想,还是敲了敲林淮竹的门,想带他一块过去。

  连敲三下,门内却没有动静。

  “小怀?”沈遂唤了一声,推门而进。

  房中空荡荡,不见林淮竹的身影。

  沈遂有些纳闷,绕着屋中寻了一圈。

  难不成是被老谷主叫走了?

  老谷主已经知道林淮竹的身份,里曾单独叫他叙了叙旧,还想他留在谷中生活。

  沈遂没多想,走出房间关上了门。

  秦红筝的生辰要在四日后,今晚只是单纯的接风宴。

  膳厅连着一处观景阁,倘若设宴便会将中间那扇门打开,这样便能就着漫天星辰饮酒食菜。

  今日是家宴,倒是没那么隆重。

  不过药王谷人丁兴旺,再加上孙辈,百十余口人。

  好在有一半人没在谷中,他们要么外出办事,要么嫌老谷主偏心,搬出去另立门户。

  沈遂到时,膳厅已经来了不少人,席地坐在蒲团之上,面前的案几摆放着茶果酒水,以及样式精致的珍馐。

  小辈的人被安排在后面,长辈则在观景阁。

  今夜的天极好,月朗风清,星辰闪烁。

  半个时辰前起的雾早已经散去,月色洒下来,幽谷韵如筝。

  见沈遂来了,原本老实坐在最后面的秦长须眼睛一下子亮了。

  “遂遂,哥哥,我在这里。”声音清亮,含着喜悦。

  坐在秦长须周围的几个孩子瞪他一眼,目光凶狠不耐,要不是地方不对,周围人太多,他们怕是要动手。

  秦长须吓得缩了缩脑子,抱着脑袋藏在案几下面,引来一阵嘲笑。

  直到一个面容冷然的男孩走过来,那几人张了张嘴,最终闭口了。

  沈遂坐到秦长须旁边,对抱头抢地的傻小子说,“坐好。”

  听到这声音,秦长须猛地抬头,眼睛雪亮,“遂遂,你来了?”

  沈遂剥了一个甜桔,悠悠道:“一会儿遂遂,一会儿哥哥的,到底是遂遂,还是哥哥?”

  秦长须立即回道:“哥哥。”

  这次沈遂倒是没再纠正他,分了一半桔子给他。

  秦长须受宠若惊接过来,小心翼翼地问,“给我吃的?”

  沈遂:“嗯。”

  秦长须眼睛弯成月牙,他视若珍宝似的双手捧着那瓣桔子。

  看他俩相处这么好,一向喜欢欺负秦长须的那几人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明明以前他们跟沈遂要好。

  这傻子用了什么法子,居然讨到沈遂欢心,让对方这么护着他?

  秦西北试探性叫了沈遂一声,“你怎么跟这傻子……”

  “什么傻子,会不会说话?”沈遂冷眼扫了过去,“我再说一遍,以后不要再欺负他,欺负他就是跟我过不去。”

  秦西北不敢顶撞沈遂,瓮声瓮气地说,“我知道了。”

  秦家子嗣众多,免不了明争暗斗,向老谷主邀宠,期盼日后能分到些好处。

  因此哪怕小一辈也个个都是人精,他们知道哪个能招惹,哪个绝不能得罪。

  沈遂并不信他的话,对于这些小鬼头他可太了解了。

  一旦等他离开药王谷,到时候秦长须肯定得遭罪。

  得想个办法在离开之前让他们好好长个教训,以后再也不敢欺负秦长须。

  沈遂正在心中盘算时,老谷主跟秦红筝一块进来了。

  沈遂盯着

  膳厅门口,许久都没见另一道身影进来。

  林淮竹呢?

  人去哪儿了,不是被老谷主叫去了?

  老谷主落座后,看到宴席尾端的沈遂,声如洪钟,“怎么坐那儿,来外公这里。”

  沈遂稳若磐石,对老谷主笑着说,“我想跟他们玩。”

  秦红筝刚要说什么,老谷主先一步开口,“让他坐那儿罢。”

  想跟同龄孩子待一块是天性,何必让他不自在?

  秦红筝看了一眼沈遂,终究是没驳自己父亲面子。

  沈遂知道秦红筝不乐意他跟药王谷这些孩子玩耍。

  秦红筝是一个傲气自负,同时占有欲强的人,她极不喜欢父亲这些儿女,也从未将他们当做自己的手足。

  所以药王谷上下只敢叫她大小姐,实际她排行第七。

  秦红筝自己不喜欢,她也不想自己的儿子跟这些人的孩子玩在一起,有损身份。

  偏偏原主很喜欢,他跟秦西北他们臭味相投,也享受被同龄孩子团团围着,认做老大的感觉。

  如今这具身体的芯子换了,沈遂对小孩之间这种歹毒的游戏不感兴趣。

  自警告秦西北过后,沈遂一个眼神都没再给他,心里琢磨着其他事。

  一旁的秦长须倒是很开心,不停给沈遂布菜,一会儿叫沈遂吃这个,一会儿叫他尝尝那个。

  看着秦长须殷勤讨好的狗腿模样,秦西北磨了磨牙。

  你给我等着。

  -

  沈遂心不在焉,频频朝膳厅门口看去。

  看样子林淮竹没被老谷主叫走,那人去哪儿了?

  沈遂不担心林淮竹的安危,他是男主,就算遇到险境也能逢凶化吉,转危为安。

  他是怕剧情线再次提前。

  林淮竹在沈家过得实在惨,好不容易外公的旧友愿意照顾他,终于可以摆脱沈家了,评论区高兴疯了。

  但没想到作者一个转折,得,林淮竹又跟着沈远膳回去了。

  剧情写的那叫一波三折,惹的读者们不停骂作者爹,生了一个混账儿子。

  沈遂担心这个剧情点提早发生,心中不免有些打鼓。

  按理说不应该,触发剧情点的主要人物都在这里,林淮竹不会遇到那事吧?

  想那么多还不如出去找找。

  沈遂凑近秦长须耳边,压低声音说,“我出去一趟,旁人要是问起来,你就说我去如厕了。”

  秦长须懵懵懂懂地看着沈遂,傻呆呆点了点头。

  沈遂坐的地方正好紧挨膳厅大门,他站起身,在秦西北一干人的注视下,坦然自若地走了出去。

  走出膳厅,沈遂直奔林淮竹房间。

  绕过一道回形长廊,有人似乎跟在他身后,沈遂机敏地闪身拐进另一侧的长廊。

  很快那人追了上来。

  沈遂从阴影走出来,堵到他面前。

  看着眼前这个白白胖胖,犹如面团成精的人,他颈间挂着一串金镶玉的长命锁,清秀的眉宇间凝着一股天真的憨傻之气,沈遂愕然。

  是秦长须。

  沈遂问他,“你也怎么出来了?”

  秦长须呆呆地说,“我也想去如厕。”

  沈遂站着不动,“那你去罢。”

  秦长须绞着手指,终于说了实话,“我,我想跟着你。你走了,他们一直瞪我,我怕。”

  带上他去找林淮竹也不是不可以,反正又不是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沈遂说,“跟着可以,但你得老实听我的话。”

  秦长须急道:“我

  听话,我最听话了。”

  沈遂:“不愿意跟着我了,你就自己回去,谷中你应该比我更熟悉。”

  秦长须狂点头,“我熟,我可熟了,我哪儿都去过。”

  跟秦长须立好规矩后,沈遂不再多言,去了林淮竹房间。

  人还是没在,窗户大开,清风与明月一并入屋,铺了一地的碎芒。

  沈遂皱了皱眉,剧情该不会真的提前了吧?

  药王谷这么大,找一个林淮竹并不容易,好在沈遂另有他法。

  从荷包拎出纸豆豆,沈遂喂了它一滴血,“林淮竹不见了,你帮我找找他。”

  秦长须突然探过脑袋,一眨不眨地盯着小纸片人,“这是什么?”

  他忍不住伸手戳了一下小纸人。

  对方是一个暴脾气,踹了秦长须一脚。

  秦长须立刻将手缩回来,脸上写满委屈,“它它它怎么打人?”

  见纸豆豆不干正事,沈遂呵斥,“好了,别闹了,赶紧找人。”

  挨骂的纸豆豆生气地背过身体,爬上窗户,一溜烟不见了踪迹。

  纸豆豆以灵气附身,并不畏惧寻常的风。

  沈遂依窗探下半截身子,就见纸豆豆正往悬崖峭壁下面爬,手脚颇为灵活。

  看来林淮竹是在崖下。

  沈遂扭头对秦长须道:“我想下去。”

  秦长须脑子转的慢,反应了一会儿才知道沈遂的意思,“要叫仙鹤过来么?我会叫,我来叫,我来叫。”

  他就像班级里学习最糟糕的差生,好不容易遇到一个会回答的问题,兴奋得不行。

  秦长须从衣襟掏出一个长笛,在月下吹了两声。

  一只仙鹤应笛声而来,乖顺地停伏在窗口。

  沈遂没浪费时间,跟秦长须一块翻上仙鹤后背。

  谷中的地形他不清楚,而且天色这么晚,以防万一所以带上秦长须引路。

  仙鹤一跃而下,路过纸豆豆的时候,沈遂一个探身,将它捞到手里。

  -

  见要去竹林寻人,秦长须忙掏出一包雄黄粉,“晚上这里有蛇。”

  他走在前面洒蛇粉,还不忘回头叮嘱沈遂,“那种三角脑袋,还有颜色好看的蛇都有毒,你千万不要摸它们,咬起来可疼了。”

  这些都是老谷主养的药蛇,蛇窟就在竹林附近,偶尔会跑出一两条来竹林觅食。

  沈遂一听这个更不放心了,林淮竹该不会挨咬了吧?

  里林淮竹也被蛇咬过,但他是在秦红筝生辰那日,被原主跟秦西北他们丢进了蛇窟。

  他掉进蛇窟前,将老谷主两个孙子拽了下来。

  林淮竹活了下来,那俩孩子却死了。

  因为这事老谷主没能将林淮竹留到谷中,他倒不是怨恨林淮竹。

  林淮竹害死两个秦家子孙,就算留到谷中,他的日子也不好过,那俩孩子的父母肯定会想法子寻仇。

  手心手背都是肉,老谷主思来想去,只能让沈远膳将他带走。

  沈遂不知道蛇窟具体在什么地方,他早忘了具体情节,只隐约记得好像是在药王谷西边,但也不太确定。

  幸好有纸豆豆跟秦长须带路。

  但他们俩也出现了分歧,给沈遂指了两条完全相反的路。

  在一条岔路上,一个指东,另一个指西。

  见沈遂停下来不动了,秦长须不解地看他,“不是要去蛇窟么?去蛇窟要往西走。”

  “不去了,咱们朝东。”最终沈遂选择相信纸豆豆。

  毕竟上次他就是靠纸豆豆在乱葬岗找到了林

  淮竹的下落。

  从东面这条羊肠小径穿过竹林,便听见潺潺水流声。

  月光洒在溪流,落了一层银霜似的。

  溪流旁的一块大石上,坐着一个挺拔的小小少年。

  山风飒飒,摇曳的竹在他身上画下斑驳影子,林淮竹仰面望着星空,眉眼沉静寂寥。

  沈遂走过去,“小怀。”

  林淮竹慢慢转头,目光落在沈遂身旁的秦长须,片刻才看向沈遂。

  沈遂声音略带责备,“怎么出来也没说一声,让我好一通找。”

  月光映在林淮竹的眸中,看起来有些冷淡,“你先前出去也没跟我说。”

  沈遂面上浮现出讶异,似乎没料到他会说这种话。

  但很快林淮竹垂下眼睫,露出一截白皙的后颈,姿态温驯如鹿。

  他低声解释,“我母亲的旧物不小心掉下窗,我出来捡的时候被蛇咬了脚,走不动路就来这里歇一歇。”

  说着林淮竹亮出一截红绳,不等沈遂看清又收了回去。

  那确实是林淮竹母亲的遗物,是他从尸首上扒下来的。

  林家的事是林淮竹心中的一根刺,他从不主动谈及,这还是第一次。

  因为林淮竹这话,沈遂下意识忽略他刚才的尖锐,将所有关注点放到他被蛇咬的脚上。

  “哪只脚被咬了?”沈遂仔细端详林淮竹的脸色,“没事罢,身子难不难受?”

  看林淮竹面色如常,不像中毒的样子,沈遂放下心。

  看来是被普通蛇咬的。

  原剧情林淮竹可是被一只剧毒的蛇王咬伤,差一点就丧命,整整昏迷了三天三夜。

  还是老谷主拿出压箱底宝贝喂给他,林淮竹才醒了过来,至此百毒不侵。

  林淮竹伸出右腿,裤腿已被挽到小腿,脚踝处有两个尖细的牙印,周围高高肿起,肤色还泛着青黑。

  看样子是中毒了,但中的不是剧毒。

  沈遂轻轻摸了下浮肿的地方,问,“服药了么?”

  林淮竹:“嗯。”

  沈遂前段时日给了不少林淮竹丹药,只要他有的,林淮竹多半也会有,其中就有解毒的丹丸。

  秦长须看着他俩说话,老实地待在一旁。

  见沈遂摸了摸林淮竹的脚踝,他也好奇,伸出手打算碰一碰。

  不等秦长须碰到,林淮竹已经收回去,他放下了裤腿,神色淡淡地理着上面的褶皱。

  秦长须只好缩回手,但眼睛一直盯着林淮竹的脚踝。

  天色不早了,沈遂担心林间再有什么带毒的东西,想早点回去。

  看了一眼林淮竹,沈遂问,“你能走路么?”

  林淮竹回望他,摇了摇头。

  行吧。

  沈遂只好道:“这里不宜久留,我背你回去。”

  一听这话,秦长须耳朵立刻支棱起来,迫不及待道:“我背,我背,我力气大。”

  难得他有用武之地,自然想在沈遂面前好好表现。

  沈遂忘了还有天生神力的秦长须,别说一个林淮竹,就算再来仨他也没问题。

  “好。”沈遂一口应下,他乐的省力气。

  沈遂转过头,林淮竹独坐在石头上岿然不动,漆黑的眼眸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秦长须背过身已经俯到他面前,林淮竹还是看着沈遂。

  沈遂隐约知道林淮竹的意思,挑了一下眉峰,但没动。

  林淮竹也没动。

  秦长须没察觉到俩人之间古怪的气氛,不由傻乎乎地问,“不走么?”

  最终沈遂妥协,对秦长须道:“我来罢。”

  秦长须茫然地看着沈遂,绞着手不知道自己

  哪里做错了。

  秦长须不知道什么是认生,但知道什么是哭。

  “那我不碰他了。”仿佛怕林淮竹哭,秦长须背过手,赶忙向后退了退。

  秦长须这个反应逗乐了沈遂,他含着笑弯下腰,“上来罢,娃娃。”

  对于沈遂这个称呼,林淮竹不置可否,但总算动了。

  林淮竹伸出手臂勾住沈遂脖颈,爬上了沈遂的背。

  他们只有一岁之差,身形相仿。

  要放二十一世纪八岁的沈遂,肯定是背不动七岁的林淮竹,就算能背也坚持不了多长时间。

  经过这段时日的修炼,沈遂早跟过去不可同日而语。

  哪怕林淮竹在他背上,沈遂脚步仍轻盈如燕,甚至还能托起林淮竹的屁股往上掂一掂。

  等林淮竹日后长大了,他非得跟他提提今晚这事不可,一定要臊臊他,让他非要作。

  这么一想,沈遂越发愉快。

  他拍了拍林淮竹的屁股蛋,嘴角上扬,“怎么样,哥哥背得稳不稳?”

  听出沈遂话中的戏谑调笑,林淮竹闭口不答。

  沈遂报复性又拍了一巴掌,嘴里哼哼着不成调的歌儿。

  歌词是林淮竹从未听过的,但沈遂也不是第一天这样了,他经常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还会讲一些莫名其妙的故事。

  上次那个钮祜禄上仙的话本,林淮竹问遍了岳临城所有书局,谁都没听过。

  林淮竹沉沉看了一眼沈遂。

  见沈遂将林淮竹背出了竹林,秦长须面露羡慕。

  等沈遂回到房间,将林淮竹放到床上,秦长须围着沈遂走来走去,殷勤地添茶倒水,还把自己藏的宝贝一样一样拿给沈遂看。

  沈遂被他转得眼睛晕,“你是有事要说?”

  秦长须支吾起来,“我,我也想你背我。”

  靠在床上的林淮竹闻言,抬头冷淡地瞥了眼秦长须。

  沈遂更是哭笑不得,“这个你真难为我了。”

  秦长须比他高一头,身板等于两个他,沈遂现在体能再好,也背不动这尊神。

  秦长须焦急解释,“我不胖,严嬷嬷说我是虚胖。”

  顿了一会儿他嗫嚅着问,“什么……什么是虚胖,是不胖的意思么?”

  看着这个实心的小胖仔,沈遂不好打击他,迂回道:“不是胖不胖的问题,是身高。我背着你,你的脚根本离不了地,我没那么高。”

  秦长须一脸失落,“哦。”

  小胖仔明显被这事打击到了,沈遂让他回去休息,他也没像先前那么黏人,垂着头走了。

  秦长须走后,沈遂坐回到床上,检查林淮竹脚踝的咬伤。

  吃了一粒解毒丸,林淮竹中毒迹象倒是不明显,只脚踝附近有淤血。

  沈遂又摸了摸浮肿的地方,里面像是有脓水似的,“毒血不挤出来好得慢,要挤出来么?”

  沈遂抬起头,撞进林淮竹幽邃冷淡的眼眸。

  他能感觉出今晚林淮竹心情不好,不然以林淮竹的性子,不会在溪边怼他。

  要不是那纹丝不动的负212,沈遂都要以为林淮竹是醋他对秦长须好了。

  小孩子占有欲都强,他以前在孤儿院就是众多小孩争夺的对象。

  虽然他经常逗哭他们,但不妨碍他人气高。

  林淮竹心情不佳也正常,毕竟秦红筝待他不好,这次突然要他跟着她回娘家,其中肯定有猫腻,林淮竹不免会多想。

  林淮竹收回目光,道了一声‘好’。

  沈遂

  没反应过来,直到林淮竹伸出受伤的腿,他才恍悟过来,那声好是同意挤出毒血。

  放现代这么挤肯定容易感染,但这都修仙了就没那么多讲究了。

  沈遂洗了一遍手,往林淮竹小腿下面放了一个软枕,从伤口处挤出黄稠稠的脓水。

  看着沈遂后颈那片光滑,林淮竹压在心底的情绪泛上来,面色宛如浇铸了铁水一般冰冷,眸色深沉。

  直到沈遂挤出脓水,抬头转动了两圈脖子,他脸上的神色敛得干干净净,恢复了以往的平静。

  敷上膏药,正包扎时,一直沉默的林淮竹突然开口。

  “你怎么对这些事这么熟练?”

  擦发也好,上药也好,给人穿衣服也好,每一样都熟得不像话。

  他以前是不是照顾过其他人?

  沈遂并未察觉到林淮竹话中的深意,抬起下巴臭屁道:“当然是因为哥哥我心灵手巧。”

  林淮竹:“那是形容女子的。”

  沈遂抬手在林淮竹额头一拍,理直气壮,“我男版心灵手巧不行?”

  已经很久没见沈遂这个无赖的样子,林淮竹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用麻布包好,沈遂起身又洗了一遍手,“饿不饿,我出去给你弄些吃的。”

  林淮竹:“还好。”

  在沈遂眼里还好,那就是饿了。

  “等着,我很快就回来。”沈遂忍不住又咕哝了一句,“为了找你,我也没吃,饿得都瘪了。”

  林淮竹眼睛动了动,不知为何突然冒出一句,“你跟他都没吃?”

  “他?你说的是秦长须?”沈遂摸着下巴,突然想起他的确也没吃饭,“要不要给他也带点?”

  林淮竹在心底冷哂一声,惦记的人倒是挺多。

  沈遂自我安慰,秦长须贪吃,应该饿不着自己。

  -

  折腾了一整日,沈遂回房趟到床上不愿动弹。

  身体疲倦,脑袋却乱糟糟睡不着,可能是白日在船上睡得太多了。

  反正也睡不着,沈遂索性不睡了,趴在床上翻出那日在厉鬼棺椁拓下的法笈。

  沈遂一目十行略了一遍拓本上的法笈,看到怵魇这两个字想了起来。

  对对,林淮竹用的就是怵魇术。

  怵魇术倒是不难,难的厉鬼也不会教给林淮竹。

  里林淮竹曾入梦吓唬过原主,唬得原主再也不敢招惹他。

  沈遂也想学学这门技术,然后用到秦西北他们身上,省得他走后这帮混小子再欺负秦长须。

  一直研究到后半夜,困意袭上来沈遂才合上拓本睡了。

  第二日一早,沈遂便去了林淮竹房间,想看看他脚上的伤怎么样。

  推开门一看,屋中坐着一个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人。

  “外公?”沈遂半真半假地露出惊讶之色,“你怎么在这里?”

  不愧是老油条,秦老谷主神色变也未变,笑着说,“本来想去看看你,没想到你还呼呼大睡,我就来小怀这里坐坐。”

  一旁的林淮竹垂着眸,并未在这个时候插话。

  沈遂也有意避开话题,问道:“外公找我有事么?”

  秦老谷主佯装生气,“没事我就不能来看看我的外孙了?”

  沈遂忙说,“自然不是。”

  秦老谷主:“给你的玉佩还带着么?”

  沈遂:“带着呢,外公给的东西我一直当宝贝贴身带着。”

  秦老谷主:“那个玉佩是我偶然间得到的,里面藏着一个阵法,等你日后长大,可以进去看看。”

  说完他起身

  ,“好了,你们兄弟聊罢。”

  沈遂没料到是这样一个好宝贝,亲自将秦老谷主送了出去。

  对于沈遂这样的殷勤,秦老谷主很是受用,笑着捋了捋白须。

  更让他满意的是,他这个无法无天的外孙,竟能跟林淮竹相处的很好,也是两家的缘分。

  他刚才给小家伙摸了骨,既是云家血脉那自然错不了,将来必定能成大器。

  小遂儿与这样的麒麟子深交,他也就放心了,金易得,益友却是难寻。

  送走秦老谷主,沈遂关上房门。

  他们两间客房的布局大差不差,沈遂熟门熟路地坐到贵妃榻上,朝林淮竹受伤那只脚看去。

  “脚上的伤怎么样了?”沈遂询问,“消肿了么,若是没消,我再给你敷一些药。”

  还以为沈遂会问有关他外公的事,不曾想第一句竟是这个,林淮竹愣了愣。

  他没答沈遂的话,只是将裤角挽了起来。

  沈遂探头看过去,“不像昨日那么肿了,还是再涂一次罢。”

  沈遂拿出药膏,拍了拍旁边的软塌,“把脚放上来。”

  不知是不是窗外的日头太盛,沐在金色光线中的沈遂竟晃了一下林淮竹的眼。

  他撇下目光,将腿放到沈遂方才拍过的地方。

  沈遂抹了一些药膏沾到林淮竹脚踝,将其涂抹均匀。

  他的动作轻而快,指肚带着温热的体温,与冰凉的药膏形成奇异的触感。

  林淮竹掀起眼眸,在看到沈遂那刻,脑海浮现出跟秦老谷主的谈话。

  秦老谷主说他跟他外公是好友,还希望他能留在药王谷。

  秦老谷主还说他们云家血脉特殊,为了不引旁人的贪念,不要提及自己的身份,对外一律说他是沈远膳的私生子。

  秦老谷主又说这件事只有他跟沈远膳知晓,沈遂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三,还让他继续瞒着沈遂。

  毕竟他们年岁小,万一沈遂不小心说出去,到时候就麻烦了。

  -

  沈远膳真的没有告诉他,他是云家的后人,他们云家能帮人提升修为,是这世上最好的炉鼎?

  沈遂当真一点都不知道?

  林淮竹眸底惊涛汹涌,有什么东西起起沉沉。

  不过只是一瞬,林淮竹便恢复了如初,在沈遂洗好手后,他还主动问,“还没用早饭罢?”

  这几日林淮竹又不爱叫他哥哥了,都是你我相称。

  沈遂用巾帕擦着手,心里不由吐槽,这是连装都不愿意了?

  想起近些日子他俩冷淡且微妙的关系,沈遂心思百转千回,但嘴上还是热络地应道:“还没吃,一块罢。”

  他话音刚落,秦长须清亮的声音从老远的地方传来——

  “哥哥。”

  林淮竹脸上装出来的温情一下子褪了个干净。

  怕秦长须找错房间,沈遂喊了一声,“我在这儿呢。”

  秦长须不是个有脑子的,哪怕听到沈遂的声音也不知道具体在哪儿,还是冲进了他房间。

  见屋内空空如也,秦长须呆了一呆,“哥哥?”

  他声音嘹亮,沈遂听的一清二楚,“在这儿呢。”

  秦长须只听到声音见不到人,扒拉着角落找沈遂,“你是藏在柜子里么,还是贵妃塌下?”

  沈遂嘴角抽了抽,“在隔壁。”

  秦长须还是没反应过来,“在柜子的隔壁?”

  沈遂:“……在房间的隔壁。”

  他还以为沈遂在跟他玩躲猫猫,说着也要藏起来让沈遂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