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喜欢弥足珍贵, 不能轻易施舍给任何人,宁寻歌曾经这样告诫过他。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南朝天底下最尊贵的人无非是天子和储君, 而他是被那两个人同时捧在掌心珍爱呵护的九殿下,旁人待他更为慎之又慎。

  沧海桑田,世道虽然变了, 宁拂骨子里的一份矜贵还在,掩在平日里不谙世事的纯粹之下。

  他在太学被满腹经纶的夫子谆谆教诲如何守礼,偏偏矛盾地, 又被宁寻歌教导不需要克己, 任何时候凭他高兴就好。

  恰好两样他都学会了一点,所以宁拂善良,却也娇纵,天真,却也率性而为。

  宁拂不需要通过喜欢别人来换取什么,他只需要被别人喜欢,借此得到什么。

  他并不讨厌觉寒, 甚至希望他不要误入歧途。至于喜欢,他更不会委屈自己去喜欢一个未来极有可能会伤害自己的人。

  宁拂在吃穿用度上可以极度依赖觉寒,但是再依赖他也知道自己心底不可以分出半丝喜欢, 这样等到被他背弃那一天, 才不会有多难过。

  何况这些只是建立在他对「喜欢」二字极单纯浅薄的理解上, 对于情爱之事, 他更加懵里懵懂。

  如果现在执着要一个答案, 只能是「宁拂不喜欢觉寒」。

  空气有一瞬间的凝滞安静。

  皮鞋踩地的答答声清晰可闻。

  员工僵硬回首, 瞥见老板无波无澜的脸, 顿时尴尬不已。

  自觉让出一条道, 为老板默哀一秒,他们纷纷找借口鸟兽四散地逃离现场。

  觉寒三两步走到他面前,沉默的瞳孔里倒映出宁拂的俊秀身影。他穿着刚才拍摄时的纯黑衬衫,比起平时的冷淡多出一份禁欲,衣袖随意往上卷起几道,手臂肌肉精壮结实。

  冷光打在他的面部线条上,反出几缕凉意,更显冷峻。

  宁拂这一次倒是半点也不怕他。

  先前几回他有过经验,摸准了觉寒的性情,知道这人习惯虚张声势,笃定即使自己不喜欢觉寒并且被听见,他也不会不收留自己。

  宁拂神色自若,拣起一粒果肉饱满的荔枝轻咬一口,淋漓汁水恰时溢出,顺着他淡粉色的指尖朝腕骨流过去,留下蜿蜒痕迹。

  如他所料,觉寒并没有说什么,只是伸出掌心,接过宁拂吃完吐出来的荔枝核。果核残留着他口腔里的温度和一缕甜腻异香。

  掌心虚虚握了握,觉寒嗓音冷淡干涩。

  “这里无聊,和我进去看看。”

  觉寒把宁拂带进摄影棚里,让他坐到后台化妆间。

  “替他简单化个妆。”

  男人倚靠在化妆镜前,抽出一张消毒湿巾,垂眸帮他擦拭被荔枝果水淋湿的黏腻的手指,一根一根,动作慢条斯理。

  他今天有意要带宁拂出镜。

  化妆师手拿粉扑卡壳半天,对着眼前一张过分娇嫩的脸庞,一时无从下手。皮肤光滑,吹弹可破,嫩得跟个新生婴儿一样,真能把化妆品往他脸上怼吗,那不成暴殄天物了。

  “老板,这……”化妆师犹犹豫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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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宁拂不自觉搜索到前世模糊久远的记忆,垂下眼腼腆回答:“很久之前梳过一次妆。”

  大约在他五岁的时候,曾经溜进母后的宫殿偷偷摸到一盒唇脂往脸上搽过。

  “那之前用的是什么品牌的?真怕用别的给你用坏了。”化妆师接下话,他尝试轻轻用手背碰了一下宁拂的脸,柔软的肤肉顿时微陷,软白敷粉的肉磨着薄茧的手指,升起热度。

  草啊。怎么这么嫩……

  “疼。”宁拂别过脸。

  “别碰。”觉寒和宁拂几乎是同一时间出声。

  化妆师收回手挠了挠头,眼睛对上自家老板堆满黑沉阴戾的眉目,吓得抖了抖。

  “彩妆也不知道能不能给他用啊……”

  觉寒知道宁拂皮肉敏感,沉声问:“很久是多久之前,现在还能记起来之前用的是什么牌子吗?”

  牌子?宁拂表情茫然,绞紧手指支吾着说:“没有什么牌子……都是家里随便用花胶凝成的,但是香香的。”

  家里自制?多可怜的小漂亮呀,化妆师轻啧。

  觉寒出声:“这里不用你了,让造型师过来。”

  妆暂时化不了,但发型还可以做。

  宁拂的头发大约到耳际,发型师给他接长到及腰的地方,再用一根细长的丝带绑成一个松松垮垮的发髻,余下的青丝在后背散开。

  手指缠起乌黑的发丝打着圈儿,宁拂看了许久,似乎并不满意,眼巴巴道:“没有水水原来的头□□亮。”

  觉寒从镜中望他,“之前留过长发?”

  “对呀。”宁拂对镜照看,目露怀念之色,咬紧唇肉遗憾地说:“可惜你没看见。”

  “留过多长。”觉寒抬手替他梳理。

  最长的一次也是宁拂卧病在床最久的那次。

  他赤脚下床站在铜镜前,飘晃的乌发倾泻而下垂至脚踝,即便赤身裸体,青丝如瀑也能将他纤秀的身体堪堪裹住。

  这些,宁拂并不好意思对外人说出口,这里的男孩子很少会留长发。

  觉寒细细念想,掌心轻轻抚上柔软的发丝。

  等宁拂去隔间换衣服的时候,化妆间进来一个年轻男人,他脖子上挂着一架相机,脸色微臭。

  司雨声音颇为阴阳怪气,“觉大模特,真是让人好等。”

  说完,他上下打量一眼,皱眉,“你怎么还没换衣服。”这次他是第一次和觉寒合作,没想到业内口碑不错的觉寒三番两次跟自己耍大牌。

  觉寒如今确实是圈子里的顶级模特,但他司雨在娱乐圈也算半个人物,向来不惯着谁。

  觉寒冷淡瞥去视线,“没收到通知么,这一期的封面换人,不是我拍。策划也改了,暂时由我这边全权负责。”

  “什么?换谁?”

  “一个……素人。”觉寒淡淡道,又补充,“很漂亮的素人。”

  司雨怒目,“放……”他止住不雅的说辞,“不可能!”

  《安可》好歹也是被公认为引导全球时装潮流的超一线时尚杂志,出道即走高格调路线,半点不沾亲民路子,平常最为注重维持自身纸媒的身价,圈内多少人挤破头想上,奈何砸钱也买不到封面。

  模特混不上国际排名的,不可能给封,演员更别说了,不把奖项拿个大满贯怎么也轮不到明星登封。

  “我的时间很宝贵,你到底在和我开什么玩笑。”

  “计划有变我已经协调各方提前处理好,因为你的团队工作失误,所以没有通知到位。”觉寒神色很冷。

  “《安可》答应了?”

  “当然。”

  司雨不可置信,又觉得无比荒谬。

  呵,真不愧是觉寒,置换多少金钱资源才让安可低头?

  不怪他想歪,这种情况司雨并不是第一次碰见,只是没想到《安可》也能为五斗米折腰。

  素人?说得好听叫素人,素人搞什么幺蛾子登杂志,不就是小情儿吗!

  还说什么漂亮的素人?不就是漂亮的小妖精吗。

  真特么能塞人,这到底是给觉寒吹了多少枕头风。看来传言他在圈子里形孤影寡不近一切男色女色,纯属放屁。

  “OK。”司雨无所谓地吹了吹口哨,痛快决定罢拍,“我想我总有资格做出自己的选择。”

  他的镜头只用来捕捉极致的美,僵硬的灰色的灵魂出现在屏幕里,这会令他痛不欲生。

  说完,司雨转身欲走。

  “觉寒……这件衣服有一点长呀。”

  清甜柔美的吴侬软语由远及近,倏然缠住男人的耳朵,锁住司雨的往外走的脚步。

  宁拂换好衣服,出现在化妆间的门边。

  他细眉颦蹙,扯动微长的裙摆。动作间发丝散落垂在双肩,他脖颈微仰朝觉寒投去求助的视线,漂亮的锁骨露出,尽态极妍。

  气氛凌乱嘈杂的后台,悄无声息盛开一朵娇嫩的、鲜艳的芙蓉花。眼睫湿漉,是花苞沾了露水,面色羞怯,花瓣在微风中轻颤。

  香娇玉嫩,纤弱易折。

  “哪里来的娇娇儿……”司雨几乎是飘忽着嗓音呐呐。

  面对司雨异常凌厉的觉寒此刻低声细语,“没关系,水水待会不用走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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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分钟前硬气十足号称罢拍的司雨彻底走不动道了。

  棚内湛白灯光下,他目光炙热痴迷,变换姿势按下快门,嘴里不停说着溢美之词。

  “水水,娇娇儿。看镜头。”

  “小漂亮,水水,我的宝贝,做得很好。”

  “就是这样,看哥哥这边。”

  “往右边撩一下头发,对,水水小漂亮,真棒!”

  司雨像在同他说情话一样,一步步引导着他。

  镁光灯下,宁拂原本紧绷的身体逐渐软化,给出的反应原始懵懂,带着不自知的诱惑。

  闪光灯刺进眼睛,他眨了眨眼,低下头尽量不去看司雨。男人的声音好似折磨,逼迫得娇花秀靥不自觉染上难为情,淡淡的粉因为羞涩晕得更深。

  没关系,这是要拍给哥哥看的。

  空气稀薄,心脏窒闷,宁拂双手攥紧衣摆,眼眶升起阵阵潮热。

  不远处的觉寒静静站立,目光凉薄得没有一丝温度,眼底深处布满冷寒。

  掐准时间,觉寒抬手示意,工作人员喊停。

  “宁拂不拍内页,只登封面。你可以选出一张,其余片源务必删除。”

  司雨刹那间从升腾的快感热意中抽离,闻言一口气差点哽在喉咙里出不来。

  觉寒没再和他多废话,直接把之前临时拟定好的合约拿出来,条条款款,权责分明。

  “哎,你跟他……”司雨不甘心,妄想打听打听。

  觉寒语调阴冷,“司摄影,《安可》之所以答应,因为我给主编发了一张宁拂的照片过去。”

  他不愿意任何人对宁拂有一丝一毫不堪的误解。

  灯光暗下来,宁拂瘫坐在软毯上,衣衫被薄汗打湿,他轻喘了口气,心底的委屈漫天盖地。

  觉寒脚步放轻,他蹲下身,语气轻浅:“既然委屈,为什么一定要拍,要让别人看见。”

  宁拂眼尾湿热,捂住衣襟平复气息,拍摄不过才十来分钟,像被坏人折辱欺负狠了一样。

  他把下巴搁到膝盖上,摇摇头哽道:“再也不要拍了。”

  “还是决定要登出去吗,现在后悔还来得及。”觉寒最后一次问他。

  ……

  宁寻歌!臭坏蛋!

  宁拂心中无力,只能楚楚可怜地在心里直呼兄长名讳出气,暗自决定日后找到皇兄,他不跪地求饶自己决不轻易原谅。

  半晌,他咬住檀口红嫩唇肉,声线黏软,“要,不后悔。”

  觉寒默然,他转移话题,避开他的伤心事,“晚上想吃什么?”

  宁拂蔫头耷脑,没有什么胃口。

  “那我们回家。”

  “好。”

  觉寒正准备扶他起身,视线蓦地微滞。

  宁拂身前摆放着一个矮案,笔墨纸砚一应俱全。这是拍摄道具,是要让宁拂拿在手里摆出假装作画的姿势。

  道具白纸上,竟然真的行云流水被人作出一幅笔墨画,墨迹甚至都没有干涸。

  没有第二个人接触,这是宁拂画的。

  觉寒掩眸,若有所思。

  “怎么了?”

  宁拂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虚心求教:“画得不好吗?”他很久没有执笔,还有些手生。

  “没有,画得很好。”觉寒将那副画卷起来,“帮你拿回家。”

  宁拂眉头这才舒展一些。

  ——

  回程车里。

  觉寒俯身过来帮他系安全带,宁拂眼尖地发现什么,他把觉寒的衣袖往上推,指着他的上臂好奇问:“这个是什么?”

  指甲盖大小,印着一枚梅花状的斑点。

  觉寒低头。

  这是小时候接种卡介疫苗留下的疤痕。

  “你没有?”

  宁拂迷茫,“没有。”他伸出手臂给他看,白白净净。

  觉寒面色沉静,心里生出一团疑云。

  宁拂怎么会没有,他不该没有。

  不动声色退到驾驶位上,觉寒随口问道:“水水老家在哪里?”

  宁拂呆愣一秒,心弦紧缩,他掩饰一般掰扯手指委婉地说:“我的家乡没有高楼大厦,也没有这样宽的马路,没有街灯和汽车。”

  越说声音越小,“总之很偏僻,环境也很无聊沉闷。”

  “再偏僻的地方也会接种疫苗。”觉寒头也不偏地道:“水水小时候打过针吗?”

  宁拂还在犹豫该不该说谎,然而他迟疑的这点功夫,脸上纠结的表情早把自己卖了个干净。

  他根本不会撒谎。

  慢半拍地反应过来,宁拂或许也知道自己露馅了,索性自暴自弃。

  “你干什么呀。”他背对觉寒,眼睫湿漉,“我就是没有打针,不喜欢不行吗,你要把我怎么样。”

  “没有怪你。”觉寒语气放轻,“水水,我们去一趟医院好不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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