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新第二天。

  安薄很早起床,来到学校后,教室里空无一人。他便去了琴房。

  没有立刻打开琴盖,他整个人无精打采,总是发呆地看向某处——安薄睡得不太好。

  很多事情堆积在一起,他总是去想,尽管知道这样不会带来任何改变,但他还是无法控制自己。

  似乎又回到了曾经那个状态,也就是逃到月亮岛之前的那几个月。

  他发现了安娜藏匿的蓝色笔记,内心一些可怕的念头被无限放大,某个瞬间,他决定了自己的离开,但那之后,不安和犹豫也将他围困其中。现在,这种感觉再次清晰。

  但唯一有所好转的是,他不那么厌烦钢琴了。

  也许外出旅游真的有所帮助,也许……是因为他又见到了路荺。

  安薄看着列表上仅有的两位好友,不知道第几次点进最下方的那个头像,一片空白,“一起来聊天”的字样时刻让他处在失控的边缘。

  想了想,他还是放下了手机。

  门外传来几道微弱的声音。

  “我说真的,现在不练,下午回课你就等着挨骂吧!”

  “唉,简直上刑,我是真的不想——”

  尾音拖得很长,回荡在走廊里,尽管隔着房门,安薄也能听到。

  他看了一眼始终未曾打开的琴盖,三秒后,拿起背包拉开房门,回到了教室。

  中午他没有和裴吉利一起吃饭。裴吉利最近很忙,一方面是家教,一方面是他自己也要参加一个国内的比赛,忙着选曲,报名。

  安薄赚了很多钱,几乎都是他参赛得奖后的奖金,他的母亲不予干涉,由他自己保管。

  就像他自己说的,离开了钢琴,他什么也做不了,能否养活自己都成问题。

  下午有一节公共课,请来的外校教授在讲台上谈及音乐素养。

  安薄在下面听着,脑子里却一直在想其他的事情。

  外校教授是他熟悉的人,是他初高中的钢琴老师。

  十年不见,老师也变了样子。

  教授比之前瘦了,银色的发丝掺杂在修剪整齐的发型里,他的脸上满是皱纹,可眼神依旧是亮的,温和而优雅。

  “……指法不够灵活就努力去练,钢琴一共就那些键盘,克服它只是一件再小不过的事情,在这里,需要你们去思考的是,你是否真的发自内心地去演奏一首曲子,还是说只是为了完成任务而忘记了感情上的输出……”

  “弹不好的原因有很多,但一定要记住,不要和别人比,你们的起步,成长状态各有不同,有些因素会扭曲你的热情……”

  “比赛比的一直也不是技法,而是你的艺术表现,情感处理,当然,这么多年,总是会存在违背这些规则的人,但我想要告诉你们的,还是要发自内心,真正的热爱,才会带给你无限惊喜。”

  话音落下,礼堂中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安薄看着他,双手机械地鼓掌,双眼注视着台上已经年老的男人,思绪飘回到最后一次见到他的时候。

  琴房里,阳光穿过玻璃窗,落在教授的侧影上,他弹了几个音符,作为乐曲的收尾,之后,他缓缓抬手,合上琴盖。

  他转过身,对站在一旁的安薄道:“孩子,祝你弹得更好,走得更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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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他说了,他问了一个问题。

  “老师,我弹得……还好吗?”

  教授许久没有说话,他摸着琴盖的边缘,一下又一下,“你弹得很好,但是……”

  他顿了一下,直视安薄,道:“要用心。”

  不要为了赢,要为了自己。

  记忆仿佛在一瞬间重合,周围的学生纷纷起身离开,安薄依旧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眼神中满是迷茫。

  接着,他在后台找到了老师。

  简单拥抱过后,便开始了漫长的叙话。

  “我有收到消息。”教授道,“你要参加老柴的比赛。”

  安薄点点头,道:“是的。”

  “准备的怎么样?第一轮比赛的曲目选好了吗?”

  安薄:“还没有,才刚刚开始准备。”

  教授明了,拍了拍他的背,“还来得及,慢慢准备,不如让我听听你这几年成长了多少?”

  于是他们来到新琴房楼。安薄第一次去,就看到门口的自动闸门,一共有四台,冰冷的机械取代手写登记。

  地板是大理石纹样的,墙壁、吊灯,全部都是满满的现代感,和旧琴房楼完全不同的风格。

  安薄第一次来,自然不太习惯,还是由着教授将他带了进去,挑了靠近过道的第一间琴房。

  地面依旧是白色的大理石,墙壁变成了黑棕色,上面夹着隔音板。

  安薄坐在琴凳上,看着面前的立式钢琴。

  牌子刻在上面,是聂耳。

  “不愧是音乐殿堂,装修实在养眼。”教授站在窗户旁,俯视校园里的小洋楼,那些很多都是教室。

  观赏完毕,他转过身,背着光,神情似乎严肃了起来,对安薄说:“开始吧。”

  安薄弹了几首曲子,乐曲声中,他不断地对自己强调着要投入感情,弹了两首后,教授伸出手,示意暂停。

  “总体来说,比之前进步了太多。”教授欣喜道,“但还差一些小细节上的处理,等你真正去了解这首曲子的背景,就会拥有更丰富的感情。”

  安薄看着他,道:“谢谢您。”

  教授微笑着摇摇头,坐在琴凳的另一边,对安薄进行指导,指法、踏板、处理方式,他讲了许多后,日暮也渐渐降临。

  临走前,安薄收拾书包的时候,教授问出了一个问题。

  “对了,安娜呢?”他说,“哦我忘记了,她早就从这里毕业了,不知道有没有考上研究生……”

  说着,他止住声音,似乎察觉到了不对劲的地方。

  安薄停下动作,身体渐渐僵硬,他轻声道:“她不在了,因为车祸。”

  教授睁大双眼,震惊得半晌说不出来话。

  许久,他眨了眨眼睛,用手扶额,道:“抱歉孩子……这太突然了。”

  安薄闭上眼,道:“老师……”

  教授看着他,什么也没说,眼眶微微发红。

  “我之前想过放弃。”安薄继续说,“我真的想。”

  空气一时凝固。

  “要是放弃,”教授顿了顿,道,“你也会不甘心吧。这并不简单。”

  安薄愣住,突然想起路荺说的——“继续弹吧,你不是一直在弹吗?”

  对啊,他不是一直在弹吗,就算他厌倦了,不是也一直坚持下来了吗?

  “你很有毅力,什么事情都是,”教授道,“孩子,你从来都不软弱,你坚持下来了很多,这是很多人都做不到的。”

  然后,教授从自己的包里拿出一个录音带,递到安薄面前。

  安薄低头看去,只是一个透明的盒子,没有任何标注,像是自制品。

  “这盒磁带,”教授深吸一口气,道,“是安娜存放在我这的。”

  “我们之前见过一次,当时我为了寻找范本请她帮忙录下的,曲子你很熟悉,也是她最得意的一首。”

  安薄接过,触及到坚硬的塑盒,失重感向他袭来。

  教授又拍了拍他,“好孩子,有困难随时找我。”

  安薄没有动,只是站在原地目送他的离开。

  良久,直到手机里传来震动,安薄才回过神来。

  离开新楼,他去了演奏厅,还是之前排练的地方,演出即将开始。

  裴吉利排在第十位上场,安薄去的时候,场上已经坐无缺席,最后他在最后一排的过道处找到位置。

  位置偏高,能将全场一览无遗,紧接着,他注意到一个人。

  ——在中排另一侧的过道,那个熟悉的侧面,显然是路荺。

  安薄无意识地看向那里,大脑一时放空。

  路荺单手支着下巴,手肘放到把手上,正百无聊赖地等待任务结束——格子自告奋勇报名表演,强制要求寝室所有人观看。

  他不拒绝,也不代表他喜欢——这种密集而又安静的空间,每个人都过于冰冷,像是机器一样去欣赏音乐。

  作曲系并不指流行乐,他们要学习各个时期的音乐特征,并创作出符合其特征的曲目,包括古典乐。

  而今天这场演出,刚好是古典乐打架。

  帷幕拉起,报幕员登场,带着官腔说完贺词,演出便正式开始了。

  路荺听了一会儿,越来越觉得没什么意思,于是便要起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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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旁边的寸头拉住了他的手臂,小声道:“上哪去?老二还没出来呢。”

  “他什么时候?”路荺问。

  寸头死死拉住他,道:“快了快了。”

  路荺坐下,隐约感受到什么,毫不犹豫地回过头。

  视线刚好扫到最后一排过道处的人,有轻微的动作,似乎从侧视变成了正视前方,路荺转回头,在昏暗的光线下猜到了那是谁。

  安薄在他转头的一瞬间极快地收回视线,装作若无其事。

  舞台上的表演他都没怎么听,直到余光里看到路荺起身,弯着腰离开了这里。

  安薄回头看去,只看到被风吹起的衣角。

  裴吉利表演结束后,安薄没再多待。

  夜幕已经降临了许久。他回到旧琴房。

  这里松香味很重,月光落到窗沿,透进来冷白的光。

  他没有开灯,只是坐在琴凳上,缓缓打开琴盖,注视那些与他日夜相伴的琴键。它们冰冷而寂静地回望着他。

  如同那些被噩梦缠绕的夜晚。

  将手指落到琴键上,安薄抬头望向昏暗老旧的琴箱,上面放着教授给他的录音带。

  他的手指缓缓下坠,弹响音符,轻柔而淡薄。

  前奏出来的那一刻,似乎又回到了曾经的夜晚,大理石铺满的地砖,三角钢琴上弹奏的人影,一切存在于他的记忆里,从来都未曾消失。

  ——安娜最得意的曲子是德彪西的《月光》。她弹响的时候,是那样宁静,仿佛轻柔的纱。

  现在,他也在弹了。

  一滴泪顺着他的脸颊滑落,落到手背上,琴键依旧在下沉,上抬,一个错音出现,扰乱了这一切。

  仿佛再也无法忍受一般,安薄的十指用力向下,狠狠一压!

  一声巨响——刺耳的琴声回荡在房间上空。

  安薄喘着气,手指缓缓挪开冰凉的琴键。

  为什么?

  为什么还是弹不好?

  抽泣声在沉寂的房间里蔓延,月光将他的影子染上一层雾,淡薄而悲伤。

  他看向那盒录音带,想起下午的叙话,带着哭腔轻声道:“老师,我过得真的很不好……”

  “咔哒。”

  门被打开了。

  安薄缓缓砖头,看向门外的人,怔愣失神。

  路荺的身影似乎在慢慢清晰,走廊昏黄的灯光将影子拉长,融进琴房的黑暗。对视许久,一道淡淡的声音将他们迅速拉近。

  “你还好吗?”路荺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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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哭哭被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