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隐隐约约有亮光落到床上。

  接着是一道雷响。阴沉沉的,像是灾难的前兆。

  路荺移开视线,转回头,将双手压在脑后,眼睛直直地盯着天花板。

  又一道雷鸣,紧接着是骤然落下的雨声。

  “最近天气不稳定,”路荺说,“你自己出门记得带伞,或者给我打电话。”

  安薄蹭了蹭枕头,小声道:“我也没地方可去……”

  路荺问:“你今天去干什么了?”

  “拿了合唱比赛的碟片,”安薄说着,他右手撑床,坐起上身,拿过床尾的背包,将里面的照片和碟片递给路荺,“还有照片。”

  路荺抽出一只手,接过。

  他将照片举在眼前,借着暗色的灯光看了一会儿,重新还给安薄,顺便问道:“你开过自己的音乐会吗?”

  安薄顿住,接着摇摇头,道:“还没有过。”

  路荺似乎有些诧异,偏过头垂下眼看向安薄,“你一直都在参加比赛?”

  安薄理所当然地点点头。

  他一脸单纯,也许是不明白,也许是觉得这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那你一般都弹谁的曲子?”路荺继续问。

  安薄道:“肖邦的,还有贝多芬,老柴和舒伯特的比较少。”

  路荺停顿几秒,道:“德彪西呢?”

  安薄没有说话,他默默躺下,和几分钟之前同样的姿势,只不过这次,他不知道说些什么。

  雨声骤急,打在轻薄的窗户上,安薄听着噼里啪啦的声音,以为有颗炸弹已经在他心里炸开。

  半晌,他稍微动了动手指,轻声道:“我弹不好他……”

  想了想,他继续道:“可能是后遗症。”

  路荺安静地听着,忽然道:“那换一个吧,换一个你喜欢的。”

  安薄头抵着枕头,蹭了几下,那是摇头的动作,“没关系的,现在已经好很多了,一开始我连听都不敢的。”

  外面,震耳的雷声毫无秩序地响起,光亮一闪一闪,照在他们身上,像是威胁,又像是为了附和这微妙的气氛。

  路荺看着他,道:“你害怕吗?”

  安薄眼睫微颤,摇了摇头,手指无意间握成拳。

  他不知道路荺所指的是什么,可能是那场车祸,也可能是外面的雨。

  安薄看着他,在一片昏暗中,路荺的眼窝微微凹陷,光线在那里留下阴影。

  他轻声问:“你为什么喜欢那首曲子?”

  路荺道:“像你说的,我也有后遗症,唯一能让我平静的……只有《月光》。”

  “然后我突然就想通了。”他道,“我要回到这里,接着就办了休学手续。”

  安薄呼吸几下,垂眼,说:“我跟你相反,它让我焦躁。我总是做噩梦,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哭……”

  路荺睁着眼睛看向空白的天花板,他沉默许久,道:“别想了,做噩梦我叫醒你,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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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样兴许就不会再做噩梦,他处在现实空间,而身边就是路荺。

  ——一个对于安薄比较复杂的人。

  路荺会将他叫醒,他不用再害怕梦境。

  安薄最终在午夜闭上双眼,在他平稳的呼吸声中,路荺默默睁开眼睛。

  他等了一会儿,似乎是在确认什么,轻声唤道:“安薄。”

  安薄没有反应,他已经睡着了。

  路荺侧过身面对他,床铺松软无声。

  在逐渐变小的雨声中,路荺的目光划过安薄的轮廓、五官,还有那细软的头发,他静静地看着,然后,伸出右手,划着床单向前挪动,握上安薄的左手。

  安薄的手指条件反射地颤了颤,一整晚都被路荺牢牢握在手心里。

  第二天清晨,安薄醒来时,身边早已没了路荺的身影。

  他猛地坐起身,迷茫地看着眼前简陋的房间,醒了醒神。

  周围寂静万分。

  除了他自己的呼吸声,似乎没有其他人的存在。

  安薄心跳加快,他迅速穿鞋,走下床来到客厅。

  ——还是不在。

  安薄径直走向门口。

  搭上门把手的下一秒,从外面推进来一股力道,将他推得向后退了几步。

  待看清来人,安薄舒了一口气。

  路荺从外面回来,看着眼前站立的人,道:“醒了,去不去港口?”

  安薄看了眼墙壁上挂着的时钟,早上五点,“是要去拿花吗?”

  路荺:“嗯。”

  安薄欣然同意。

  早上五点半,路荺和守门老大爷交了班,开车驾驶离开了天文台。

  安薄拿着已经洗好的饭盒,在副驾驶上坐得笔直。

  驶出坑洼遍布的森林,天空明亮,昨晚的风雨似乎只是一场离奇的梦。

  安薄仔细看去,月亮还挂在天上,像是掺了胶水的白,搅拌得并不均匀,很快就要与天空融为一体。

  远处传来汽笛的声响,港口一如既往的空旷。

  大海的波浪此起彼伏,仿佛微型的山峰。

  路荺将车停下,眯眼看向海面上驶来的货船。面包车两侧车门通透,安薄坐在小板凳上,感受海风将他的头发吹起,碎发落到脸上,一阵细痒。

  等待期间,很多渔民来和路荺打招呼。

  他们几乎都会问一个问题:“晚上出海来不来?”

  路荺也只会回答两个字:“不了。”

  然后他们遗憾离开,有人试图再争取一下,路荺的答案始终不变。

  货船进港。

  老唐在上面冲他们挥手。

  路荺接过他抛下的船缆,将它绑在系缆桩上,船身缓缓靠近。

  接着,老唐落地的第一句话就是——“晚上出海来不来?”

  路荺蹙了蹙眉,“你怎么也问这个?”

  老唐说:“出海群里老师傅都在说,你没看啊。”

  路荺根本不想理他,淡淡道:“不去。”

  老唐嘿嘿笑了两声,看到安薄,凑过去问:“小孩你去不去?别管他,出海很有意思的。”

  安薄眨眨眼,摇了摇头,道:“我不去,我不会游泳。”

  “不用你下水,你就负责查数。”老唐解释道,“你一直坐着都行。”

  安薄张了张嘴,刚想说话,就被路荺阴沉沉的声音打断,“他不去,别啰嗦。”

  “嗐!”老唐无奈地耸耸肩,转身回去搬花,走到路荺身边,他说:“你管的可真严,什么事情都要尝试一下才知道有没有意思。”

  路荺面无表情道:“那你千万要活着回来。”

  老唐“啧”了一声,不愿意跟他说话了,于是转身对安薄说:“这脾气你是怎么忍得住的?”

  “他……”安薄看向路荺的背影,“脾气也不坏啊。”

  老唐惊呆了。震惊过后,他便深深叹口气,道:“算了,你们年轻人的世界我不懂,我回避。”

  一整个上午在沉默中度过。下午的时候,安薄跟着去送了几个小时的花,经过文化馆时,他让路荺停了车。

  刚才决定的,两天后在这个文化馆,安薄要弹钢琴给他。

  算是实现之前的诺言,也算是某种执念。

  而现在,安薄需要练习。

  他太没有底气了,关于德彪西,关于那首《月光》。

  在他还小的时候,这段旋律总是出现在那个空旷的家里。

  他坐在凳子上,看着靠近窗边的三角钢琴,和琴凳上那抹优雅的身姿。

  直到有一天,他需要自己去弹。

  老师在他身边大声地叫喊着:“慢一点!我说,你慢一点!音都飞了!”

  安薄被吓得不敢出声,只能颤巍巍地按下琴键。他已经很慢了,每次练习他都很认真地消化这首曲子,却依旧被斥责,从未达到及格的标准。

  没过去多久,那个老师便不再教他了。

  安薄始终都记得,老师离开的那天,对着他的母亲说:“您的孩子弹琴没有感情,只是机器,机器您懂吗?他的每个音都准确,但这根本不是艺术,如果只是为了比赛,我不建议他继续下去。”

  那天安薄哭得很可怜。

  他的内心受到了天翻地覆的打击,最令他崩溃的,是母亲严厉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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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薄最不擅长的曲子,也是永远也无法甩脱的噩梦。

  文化馆的钢琴位置不变,它一直都在那,在黑暗里,等待弹奏者的出现。

  安薄坐在琴凳上,双手浮在上面。他大口呼吸,心跳加快,用力眨了眨眼睛,接着,他抬起头,看向头顶那炙热的灯光。

  下一秒,音符被弹响,熟悉的开场回荡在空无一人的演奏厅。

  他停顿了很久,已经脱离原谱的节拍,但他早就不在乎了,只要能弹,只要不去想,他一定能弹出来。

  但是——

  为了什么呢?他这样做是为了什么呢?

  安薄想到昨晚的聊天,狭窄的床上,灯光落在路荺身上,将他的轮廓深深印在心里。

  就在那一刻,安薄突然意识到某种东西,空虚而又荒唐的东西。

  ——缠绕在他和路荺的身上,让他们害怕、逃避、滋生出不切实际的想法。

  一定是有原因的,所有的厌恶,躲闪,在到达临界点的那一刻,像雨水一样流淌在心里。

  在这座悲伤的岛,缥缈的月光下——

  一切始于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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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早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