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 傍晚。

  太阳收起了刺眼的光芒,天边的残阳给云彩、山峦、宫殿都涂上了一层明媚的颜色。

  金色的余晖透过纸糊的窗户射进殿内,将一束光芒打在处理奏折的男子脸上。男子身穿四爪金龙蟒袍, 坐姿挺拔、面容沉静, 气质雍容华贵,俊美不似凡人。此刻正皱着他那好看的过份的眉,坐于案后埋头处理公务。

  另一角落的水溶也没好到哪去, 案桌上堆的奏折只比夏祯案上的少那么一丢丢。

  除了时不时响起的放奏折声,殿内空旷又沉寂。

  忽然,水溶听到一声嗤笑, 抬头一看, 却是夏祯正看着手里的奏章,眼神玩味十足。

  “怎么了?”

  夏祯不答,反而向水溶招手。

  “水溶, 你过来。”

  水溶起身,走到夏祯案桌旁, 夏祯将手里的奏折递给水溶。

  “你看看。”

  水溶接过奏折, 大致扫了一眼。

  “这是……”水溶欲言又止, 神色凝重。

  夏祯颌首, “不错。”

  “谢家人的胆子未免太大。擅自包藏流放之地的逃犯,可是欺君之罪啊。”水溶明显感觉这事有些棘手。

  都是亲戚,虽然端敬皇后没了,但生前留的情面还在, 所以……难办呀。

  “若是他安分守己回家探亲,我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可偏偏个性乖戾、行事猖狂, 不仅偷回京都, 还大张旗鼓回延洲老家盖房子, 路过的御史只是因为没有向他家管事的问好,就被抓起来暴打一顿。不想那御史身体弱,这一打直接就把命给丢了。”

  水溶听得咂舌,“这可真是无妄之灾了。那你想好怎么办了吗?是禀明圣上,还是直接将他捉拿归案。”

  夏祯轻笑道:“还是把事情压下来吧。不必告诉父皇,免得他老人家为难,也不用捉拿归案,只悄悄派人将他带回流放地严加看管即可,动静越小越好。”

  “这是什么道理!”水溶不能理解,“他本就是待罪之身,如今手上又多了条人命。因着上回吕文正公的事,陛下轻拿轻放已经惹得朝野内外不满,若是这回再不处置他,恐怕难以服众啊。”

  “所以我说动静越小越好,尤其速度要快。”夏祯再次强调,语气不容置疑,“在他们尚未反应过来之前,将谢芾尽早带回流放地。”

  “为善,你为何要如此偏袒谢家人?他们家仗着自己国舅爷的身份干过的恶事还少吗?原先是因着端敬皇后的缘故,陛下才屡次放过,如今端敬皇后不在了,又有个现成的把柄,正是处置他们的最好时机呀。”

  水溶越说越激动,脸都红了。

  夏祯没有被水溶的急切影响到,脸色依然沉静,抬眸看向水溶,“难道我在你心里是个不辨是非的人?”

  水溶慌忙跪下请罪,“臣不敢!”

  夏祯的身份不同以往,他俩之间有深深的等级鸿沟,君臣之礼不可逾越。

  “我这么做自有我的道理。”夏祯缓缓道:“你若是相信我的为人,就按我说的去做,我向你保证,我会给那些枉死之人讨回公道的。”

  只不过并非现在。

  储君亲自做出的承诺,含金量还是蛮高的。水溶纵然心里百思不得其解,但见好就收,没在这个问题上继续纠缠。

  只是心里疑惑,明明这么好的机会,为什么不抓住?打击谢家,对他们利大于弊呀。

  *

  如今已是四月底,林如海也来京一个多月了,期间被皇帝召见过一次,除此之外都在府中调养休息。

  贾家倒是派了人来问,林如海问贾母安,得知贾母去年得了场大病,年事又已高,恐时日无多。林如海心生感慨,吩咐人将府里的药材给贾母送了些过去,预备黛玉婚礼一过就去贾府探望。

  前几年,刘道安得到刑部尚书徐继业徐大人的赏识,进了刑部。因着自身能力突出,又有贵人帮扶,仕途光明坦荡,如今已是刑部郎中,过几年就能升刑部侍郎。

  因为在刑部工作,职位又不低,所以刘道安多少得到一些风声。

  林清回到家后,想着林如海这段时间调养的差不多了,便去他院子寻他。

  书房内,林清与林如海扯些家长里短,不知不觉就说到了最近朝廷的趣闻轶事,林清便将从刘道安那听来的消息告知给林如海。

  “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后宫是申皇后当家,谢家再次犯下,可没有人为他求情了。这下新仇旧恨一起算,虽不至于抄家灭族,却逃不过杀头的罪。”

  林清心中还是很有正义感的,当初吕文正公的后人逢难,他也上了折子请求皇帝严惩谢芾,虽然事不尽如人愿,让谢家那小畜生逃过一劫,可那该死的终于又犯了事。端敬皇后已经没了,看谁还给他求情!

  林如海听了,半晌无言。

  林清见林如海迟迟不说话,问道:“怎么了大哥?你怎么不说话?”

  “清儿,大哥今日跟你打个赌。”

  “什么赌?”

  林如海笑道:“就赌谢家小子究竟会不会被问罪。”

  “这有什么可赌的?”林清失笑,“这摆明了肯定会呀!板上钉钉的事为什么要赌。”

  “你啊,到底还是太年轻。须知在官场做事,第一要紧的是揣摩圣意,即使得罪了所有人,只要不开罪圣上,依然可以扶摇直上,反之,则回天乏力。”

  “圣意?”林清糊涂了,“端敬皇后不是没了吗?圣上已经不必再顾及发妻。况且谢家犯下诸多滔天罪行,处置他们也能大快人心,维护陛下的明君形象呀。”

  所以怎么可能会不被问罪!

  林如海并没有急着给林清抽丝剥茧地分析,以他这一个月来的观察,林清长进不少,不再像原先那个愣头青一般一根筋,心思沉稳缜密许多,是以林如海决定只给林清一个提示,至于想不想的明白,就看他的悟性了。

  希望他当初没看走眼。

  “我给你提示。圣上在朝野内外,是个什么形象?”

  林清不假思索道:“自是明君无疑。”

  “不。”林如海摇头,“只能用一个字形容。”

  “一个字?”林清喃喃,低头细想过后,选了个不会出错的答案:“是‘仁’。”

  林如海依然不满意。

  “所有的君主,只要不是昏君和暴君,都能用‘仁’来形容。这个字太宽泛了,换一个。”

  林清的回答一一被驳斥,又见林如海神色严肃,知道这是他给自己出的考题,也不由得认真起来。

  他开始仔细回忆有关夏顼的种种,思来想去,内心经过一番天人交战,最终还是选择了上一个答案。

  “就是‘仁’!”

  林如海听着林清的语气比之前坚定许多,甚至带了些毋庸置疑的意味,欣慰笑了。

  “说说理由。”

  林清沉吟道:“陛下无论是对待前朝的官员,还是后宫的妃凭,都留足了情面。极少凭自己的喜恶说话处事,又向来重视礼仪规矩和上下尊卑,爱民如子的同时又宽厚待下,国家在他的领导下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可以说,陛下是个几乎没有任何缺点的完美君主。而我南柯国以儒学治天下,而儒学对君主最高的赞美就是‘仁’。”

  林如海听着林清掷地有声的回答,心里终于释怀,他没看走眼,此子果真是来振兴他们林氏宗族的。

  “你说的没错。”林如海看向林清的眼神满是赞许,“陛下心存高远,可过于重视声名,往往会被其所累。所以,你明白了吗?”

  林清一开始还有些懵,只是看着林如海意味深长的眼神,忽然灵光乍现!

  他悟了。

  皇帝一向重视‘仁君’的名声,所以行为处事处处以‘仁’做标杆,他做这一切都是有所图的,并非发自真心。

  换句话说,‘仁’只是他的人设!

  虽然端敬皇后没了,可那毕竟是他的发妻,若是人一走就处置他的娘家,势必会崩了他‘仁君’的人设!

  他原先本以为皇帝对先皇后是有几分真心的,出于这些真心和长久结发夫妻的情分才屡屡放过谢家,不曾想还有这层意思在。

  帝王之心,果真深不可测……

  林清坐在那呆了好一会儿,林如海年纪大了,刚吃了饭,又说了许久的话,已经有些精神不济,便出言赶林清回去,他好休息。

  “要没什么事的话,你就先回去吧。”

  林如海的话语打断了暗自感怀的林清,他正要告辞,忽然想起自己还有件重要的事情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