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乐楼。

  林清随那小厮来到包厢前。

  那小厮在门外停住, 对着林清恭敬笑道:“林大人,我家公子就在里面。”

  林清点了点头,自个儿推门进去。

  待绕过屏风来到里间, 却发现并无申桂的身影, 只有一素袍锦衣少年坐于棋盘前,正独自下着棋,案上还燃着香, 沁人心脾。

  因着位置关系,林清只得见他侧脸。

  只是这身锦衣素袍……

  倒是似曾相识啊。

  少年察觉到林清伫立在那迟迟未上前,于是偏过头, 看向他。

  林清顿时大惊!

  这竟是那日他于贝叶神居前, 凑巧得见的“贵客”!

  那少年见林清大吃一惊的模样,笑道:“看来林编修记忆甚好,还记得本宫?”

  一听他自称“本宫”, 林清什么都明白了。

  麻溜儿的双膝跪地,四肢俯首叩拜。

  “臣林清, 叩见五皇子殿下!”

  夏祯没有立即叫他起来, 于是林清只能一直这么跪着。

  房内一片寂静,偶有几声棋子落下的声响,在胶着的氛围中显得那样清脆。

  一下、一下……, 仿佛敲在林清的心尖。

  胸腔传来的震动让林清久违感受到来自上位者的威压,那是一种无所遁形的惘然, 让人无端生出臣服之心。

  思及此, 林清不由得深深唾弃自己。

  啊呸!

  正经一现代人, 到了古代动不动就想跪、想臣服,哪有半点读书人的风骨?真读书读到了狗肚子里!

  然而即使内心再鄙视自己的行为,明面还是不得不“装孙子”……

  眼瞧着汗水就要滴落眼中,林清赶紧使劲眨巴了眼。好半天,就在林清的眼睛快被汗彻底糊住的时候,上面终于传来一道漫不经心的男声。

  “起来吧。”

  林清趁起身的功夫,忙用袖口擦了擦眼角的泪水。

  夏祯边摆弄棋盘,边头也不抬的问:“可会棋?”

  林清愣了会儿,随即忙点头,“会!”

  “很好。”夏祯一笑,手指飞快的将棋盘上的棋子清空。

  “那就坐下,陪本宫下几盘。”

  林清摸不透他脾性,只能先顺着他。

  于是俯身恭谨一揖,道了句“是”,而后坐到了夏祯对面。

  此刻二人面对面,棋盘也已收拾妥当。

  夏祯看着坐在对面的林清,抬手做了个请的动作,“你是黑子,你先下。”

  林清微微颌首,从罐中拈起一粒子。

  二人随即在棋盘上展开了“厮杀”。

  林清在大学选修过有关围棋的课程,当初来了兴趣,还特地钻研过。更因着课堂上优异的表现被围棋老师大加赞赏,说他很有天赋,还问他有没有兴趣跟着他一起学围棋,然而参加比赛拿奖。

  当时因着家里的破事,还有学业上的压力,林清没有答应,被拒绝后的老师对此还十分可惜。等把家事处理的差不多后,林清终于腾出了心力,围棋老师却早已调往别的学校。

  为此他还落寞许久,感觉无缘失了个伯乐。

  往后的日子,林清经常会在网上与不知名的网友较量切磋,渐渐还有了些许名气,不过他心不在此,只将它当作闲暇时的娱乐,因此名气并不大,只在小范围内出名。

  虽然是个半吊子,但林清心态够好。

  尤其夏祯前期棋风温和,一直在不紧不慢的布局,到后期才逐渐凌厉起来,林清实力虽远不及夏祯,下到后面也兵败如山倒,可夏祯却让他输也输的极为体面。

  这就很讨人喜欢了。

  之后接连下了几盘,都是一样的棋风、一样的结局。

  林清放下手中的棋子,拱手由衷赞叹道:“殿下棋艺出神入化,臣甘拜下风!”

  夏祯意味深长的笑了笑,“林编修言过其实。我这棋艺实属一般,承蒙高人指点才有如今的进益。”

  话毕,却闻得门外传来声响。

  二人抬头望去,却是申桂推门而入。

  申桂见林清也在里面,明显愣了一下,只是瞬间又恢复原样,走上前,对着夏祯拱手一揖。

  “殿下。”

  夏祯“嗯”了一声,随即站起身,径直往门口走去。

  “三皇兄邀了我去他府里吃饭,就不同你们聊了。”

  申桂与林清见状,忙俯身作礼。

  “恭送殿下!”

  夏祯对着身后摆了摆手,随后出了门,不再见人影。

  夏祯走后,房内静默了好一会儿。

  为让气氛不显得过于尴尬,林清轻咳几声,来到茶桌旁坐下,给自己倒了杯温茶。

  “最近怎么不见水溶?”

  申桂未作答,脸色庄重严肃的在林清对面的座位坐下,不发一言,就那样看着他。

  林清被他看的心里发毛,掩饰性的喝了口水,过了会儿,见他还那样看着自己,有些无奈,“你这般看着我做甚!”

  申桂点头给自己倒了杯水。

  “我妹子的事,我都知道了。”

  “那日春江大会,她拿着我姑母从陛下那为她讨来的'千里镜'眺望春江台盛景,一个没小心,便撞见了你。”

  林清有些讶异申桂会对着自己说这话。

  那日的错觉被证实是一方面,关键是,这南柯国的男女大防可够严厉的啊!“伦理纲常”、“三从四德”随处可见,所以申桂对他这外男说自己妹妹主动倾心于他,这……

  该说他对自己有足够的信任,还是他太天真以至于没把亲妹妹的名声当回事儿?

  申桂见林清脸色复杂,笑了笑,好似看穿了他的心思。

  “如清,你是我为数不多的朋友,也是我比较信任的人,我很'珍惜'你这位挚友。”

  “珍惜”二字被申桂刻意强调,同时,还饱含深意的看了林清一眼。

  “或许从一开始,你就对我没来由的亲近觉得莫名其妙。我自小在军中长大,跟着我爹历经了种种磨练,看人不说'百发百中',可也八九不离十。我们武将往后上了战场,'直觉'这玩意儿必要时是能救命的。”

  “我见你第一眼,就感知到你身上有一股'纯净'的气息,类似的气息我在李仪芳身上也感知到过。不过他比你多了些'郁郁'之气,显得没那么清透……”

  “你想说什么?”林清打断他。

  “她会看中你,说实话,我始料未及,但甚感欣慰。”

  申桂随手提起茶壶,给林清半空的茶盏重新满上,“再一个,不怕你恼。林大人虽位高权重,可相较我们家却还差些,我妹子若嫁进你家,娘家有能力护住她。”

  这话没错,林清在京都待了这么些天,而今又在翰林院工作,八卦秘闻听了不少。对贤妃宠溺自己侄女一事亦有所耳闻,依照贤妃对自己侄女的疼爱程度,若没有他这一遭,那姑娘嫁的必是王公贵族、甚至天潢贵胄,对比这些人,嫁给他林清确实是低嫁。

  当然了,申桂说这话的语气足够诚恳,几乎是铺开了跟他谈:我家就这么个情况,你要愿意,就娶,不愿意,咱俩还是好朋友。

  很有诚意,且进退有度。

  林清静笑不语,握着手中的白瓷釉面的茶盏轻轻摩挲。

  申桂也耐心等着他表态,并不催促。

  好一会儿,林清才开口。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事儿,我说了不算,得回去问问我大哥。”

  得此回答,申桂止不住笑出了声,林清也笑。

  二人心领神会,各自端起手中的茶杯,隔着茶桌相视一笑,随后一饮而尽。

  皇宫。

  近来,因着甄太妃病重,一向侍奉在侧的张婕妤也终日陪侍在旁,五公主没了人管束,愈发黏在黛玉处,若非不能留宿钟粹宫,五公主怕是要几天不着“家”。

  这日,五公主又来钟粹宫找黛玉玩,二人在院中还没坐多久,就有人来报。

  紫鹃见状,忙过去,与那宫女交谈一番后,便回了黛玉身边。

  “什么事?”

  “姑娘,是裕王殿下身边的周妃娘娘要见你。”

  黛玉与五公主对视一眼,互相看出对方眼里的疑惑。

  “婺儿,你们家与周家是旧相识吗?”

  黛玉蹙着眉细思一番,而后摇了摇头。

  “这却不清楚,往常没听我爹爹提起过。”

  正说着,那周妃娘娘却已踏入院中。

  只见一身着嫩绿锦衣的美人在身边嬷嬷的搀扶下,缓缓进到院内。

  美人肤色白皙红润,面容姣好,四肢修长纤细,窈窕多姿,下巴稍显圆润,因着乌发被高高盘起,细嫩修长的天鹅颈展露无遗,一双杏眼衬的人温婉柔约,典型的水乡美人。

  美人对着她二人颌首,并报之以笑颜,“公主、县主。”

  黛玉与五公主连忙站起身迎接,并回了个礼,“周妃娘娘安。”

  周妃眸中尽是温柔之色,与黛玉与五公主寒暄几句后,三人便一起坐下相谈。

  席间,周妃拉着黛玉的手,笑吟吟道:“你父亲与我父亲是同年,算起来,咱们也是一辈的姐妹呢。”

  黛玉忙道:“不敢。周妃娘娘琼枝玉叶,臣女不敢与之媲美。”

  周妃的语气总是温温柔柔的,声音不大,却仿佛能说到人的心坎处。

  “这话可就见外了,你母亲与我母亲是早年的手帕交,私交甚好。如若林伯父没调往江南,咱们少不得也是金兰之交。”

  黛玉听她提起贾敏,内心触动,又得知自己母亲与对方还有这样一段交情在,对周妃更是无端生出好些亲近。

  周妃当着五公主的面,对黛玉好一阵嘘寒问暖,紧接着,又聊起家中的姐妹。

  “说起来,我娘家也有个小妹妹,比你年长四岁,平日里也爱作诗看书。明明是个丫头,闺房却有好几排大书架,架上累着满满的书,凭谁来都不许动,我婶娘恨的要死,我家老太爷却爱她这好学的品性,还说:这要是个哥儿,少不得要蟾宫折桂、后生可畏!”

  此话一出,众人皆笑将起来。

  其实内容并无多好笑,只是周妃说这话时,将自家老太爷的表情、声音也一并学了出来,众人见她这老气横秋的模样,这才忍不住哄堂大笑。

  连一旁原本静观不语的五公主也不由得被她的幽默逗的忍俊不禁。

  之后,几人又聊了会儿天,周妃才离去。

  五公主目送着周妃离去的背影,忽然没头没脑说了句,“你那位大姐姐怕是不久也要进府喽。”

  “啊?”黛玉有些不明所以。

  五公主见黛玉这茫然的模样,便凑到她耳边,压低声音与她耳语:“我那三哥,最好细腰、身姿轻盈的美人,那位周妃娘娘,姿容绝色不说,身段更是难得一见的窈窕。可这才几个月?那位娘娘的下巴就那样圆润,进来时还小心翼翼。”

  黛玉一点就通,以至于惊呼出声:“你是说!”

  五公主对着周妃离去的方向,胸有成竹的挑了挑下巴,“等着吧。”

  林清到家时,夜幕已降临,圆月洒下银霜。

  林府,书房。

  林清径直去书房找了林如海,也不多说废话,直接开门见山,将和乐楼发生的事一股脑全同林如海说了。

  林如海听了,依旧沉默。

  半饷,才开口问道:“那公孙先生怎么讲?”

  “他让我遵循本心。”

  林清见林如海又要沉默,到底忍不住开言:“大哥,事情已然到了这个份上,我想不通,您为何还要纠结?五皇子已然向咱们主动'示好',三皇子那边可还没动静呢!”

  林如海长叹口气,有些无可奈何。

  “啊?”林清被他这话搞得有些懵。

  他两次见夏祯,对方虽温和,可绝不会病怏怏,怎么到林如海口中就这般严重了?

  “你年轻,很多事不明白。五皇子虽处处胜于裕王殿下,可却是从小吃到大的药,是药三分毒,说句不好听的,翻遍史书,有哪位承大统的皇子是个药罐子?若有子嗣倒还罢了,然五皇子至今仍未娶妻,届时就算成功登基,也容易绝嗣而终。”

  “圣上拢共就三个皇子,到时皇位岂非又要落到裕王手中?咱们这些'扶龙之臣'届时还能落着好?”

  林清默然。

  这他还真没想到,明明每次见夏祯他都是一副和煦春风的模样,怎么也想象不到对方竟是个病秧子。

  可一想起公孙量的话,林清内心就又动摇起来。如他所言,公孙量是这个世界真正超脱万物的存在,林清甚至隐约感觉对方在参透天机。

  所以一般像这样的人,说话可以云里雾里,却轻易不能用谎言蒙蔽他人。

  林清内心斟酌一番后,到底还是将那日在贝叶神居门口,得见夏祯一事告知给林如海。

  林如海原本紧皱的眉听了林清的话皱的愈紧,以至于生生逼出个悬针纹来。

  “此话当真?”

  “当真。”

  林如海得了林清的肯定,神色愁虑的站起身,在地上来回踱了好一会儿后,才停下,问林清,“你怎么想。”

  林清看着门口地上撒进的月光,忽然觉得,“疑是地上霜”这个比喻甚为精妙。

  “赌。”

  “什么?”林如海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想、赌!”

  林清抬头看向林如海,一字一句道。

  林如海神色复杂的看着眼前的林清:双眼迸射出耀眼的光芒,是强大生命力的象征,也是对权力的向往与追求……

  林如海闭上双眼,由衷感觉自己老了,魄力再也比不上林清这个年轻人。碰到别的事还罢,一遇到自家事,就忍不住畏畏缩缩。

  他这是老了老了,也开始“贪生怕死”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