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散开,这条街上的铺子老板依旧站着没走。他们那边,穿着青衫的书生也渐渐围拢。有意无意地看向叶白柚。

  他们还以为是糍粑何郎呢,结果是这么厉害的哥儿。

  又是忐忑,又是佩服。

  人群如河水般分开,叶白柚见到了这个还算新鲜的县令。

  是个中年男人,身上有着属于书生的斯文气势。但更多的是在官场沉淀许久的威严气势。

  目光下落,小书生正拉着人往前。一张小包子脸上满是诧异。

  他仰头对着县令不知说了什么,接着噔噔噔跑到叶白柚的身边,一手拉着一个。

  “走,我阿爹给你们主持公道。”

  叶白柚明了。

  “参见青天大老爷!”

  这一句,所有人都跪下来。

  叶白柚两边,十二跟老奶奶一拉,跪了下去。

  十二认得,这是那位。

  “起来吧。”

  “地上的人怎么回事儿?”

  捕快已经对着地上的人检查完,起身回话。

  “县太爷,是他们先来招惹的!我们冤枉啊!”

  县太爷名唤齐松衡,人至中年,留着胡须。但这样也挡不住他那张俊俏的脸。

  他抬手压了压。“稍安勿躁。”

  还剩下的,就是叶白柚他们跟地上的两拨人。

  “人中毒了,可有性命大碍?”

  十二不情不愿:“没有,是蛇毒。”量大些,最多傻了。

  齐松衡远远地瞥过来一眼,十二低头逗弄小书呆子。装作没看见。

  “回县衙,人带上。”

  一群人,留下看摊子的,剩下的跟在中年男人的身后。

  事情简单,无非就是这群被前县令纵容,喂出来的收假税费的惯犯又出来抢钱了。期间调戏人,被哥儿反击。引起群愤,这才冲动成了群殴。

  公堂上,齐松衡看着唯一还醒着的人。听了底下百姓将这些年这群人的事迹说完,脸色已经是不能用黑来形容了。

  简直像乌云倾轧,闷得人透不过气来。

  “按照《大燕律》,堂下十五人,谋财无数,现令其交出钱财。仗五十,入牢十年……”

  一句话,堂下悠悠转醒的人听得清清楚楚。

  叶白柚拉着十二,跟众铺子的老板站在一处。

  他垂着脑袋,没有说话。

  在古代,无论是对于哪种刑法,都判得很重。这种以武力威胁,要求交出钱财的。一般都是重罪。

  轻则流放,重则绞刑。

  虽然他们这一方有理,但刚刚那样也算是当街斗殴。众人只有以钱抵刑,免了那二十个板子。

  众人无异议,各自散开了去。

  做老百姓的都不愿意去官府。这会儿一放人,各个摊子的老板像老鼠见了猫,纷纷跑出去。

  唯有叶白柚跟十二落在后头。

  “你俩站住。”

  堂上一声,叶白柚诧异回身。看见十二直接往自己身后一躲,他还以为他怕。

  手拍了拍抓着自己手臂的手。

  “跟我来。”

  说着,齐松衡穿着官服转身。出了升堂的地方,往后面住宅走去。

  叶白柚不明所以。

  感觉道后背被十二拉了拉,叶白柚疑惑:“怎么了?”

  小小书生这时候抓着书袋子。“是十二哥哥吗?阿爹叫你快点,他让我告诉你小爹爹在等着你呢。”

  小书生名唤齐闻言,是县太爷的二子。上头还有个哥哥,现在在京中任职。

  叫十二?

  叶白柚转身,见到十二脖子一缩。“你怕呀?”

  “怕!好怕!咱们回去吧!”

  小书生齐闻言还没走,他仰头拉着十二,防着他跑了。“阿爹还说,你再跑,小爹爹可就要动粗的了。”

  叶白柚挑眉。

  这还是有渊源的?

  “所以,去吗?”

  十二当即垮着个脸,垂头丧气犹如落水的狮子犬。他无力地点了点头。

  叶白柚哼笑。

  “你快去上学吧,我带着他去。”

  齐闻言站直身子,对着叶白柚双手合于胸前缓缓拜下:“小生齐闻言,谢谢哥哥当时所助。”

  人虽小小年纪,但这礼仪气度却如幼年的松柏,已经带了风骨。

  叶白柚托着他的手肘起来。

  “没帮什么忙,反倒是你叫人过来帮了我们。”

  但小孩笃定,瞧了叶白柚,又将目光放在十二身上。继续来了一礼。

  “行了,小古板。再不走你要迟到了。”

  出了前堂,沿着后头的石板路走完,就是后头县令一家子生活的地方。

  叶白柚二人刚进到一处院子,甩鞭子的声音听着耳朵发麻。

  “十二呀,来了怎的不进来?”

  听声音是一个哥儿,应当就齐闻言说的他的小爹爹。

  “要不,咱们还是走吧。”十二悄悄咪咪在叶白柚的身后说道。

  叶白柚盯着门口冲出来的人,他知道:“走不了了。”

  也不知道是什么身法,叶白柚只能看清个残影。再反应过来,就已经是身后十二的哀嚎。

  他飞快转身,奈何十二拉着自己的衣服还想着往后躲。

  叶白柚看见他耳朵被拧着,有些心疼。

  “前辈,手下留情。”

  “师傅!师傅!我错了!我错了错了!!”

  鸡飞狗跳一顿吵闹,这才双双作罢,师徒二人分坐院中石桌两边。

  石桌周围草木掩映,花香馥郁。院中还有一个清澈透亮的湖泊,湖中睡莲舒展了叶子,诱得鱼儿跃然嬉戏。

  繁荣茂盛的园林建筑之中,十二坐在桌边捂着耳朵委委屈屈。但就是不敢扑腾。

  而身侧的中年哥儿,也就是十二的师傅元久一袭白衣侧坐。身姿如雾,面色如昙。颇有种仙风道骨的模样。

  与刚才暴躁的模样万般不符合。

  “年轻人,坐啊。”

  这里除了他们三个,并没有什么外人在。

  叶白柚想着他们师徒二人要谈话,干脆坐在池边的长椅上。隔了些距离,也好他们说些体己话。

  “说!走之前为什么不来告诉我一声!”

  茶杯往桌上一跺,声音清亮,杯中的水却未洒出来分毫。

  叶白柚将茶杯连带着元久的声音听得清清楚楚。

  他眼睛盯着匍匐在浅水石台上的小泥鳅,想着该怎么吃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十二不复往日的活泼,说个话像被拎着脖子的小鸡苗。没什么底气。

  “师傅啊,那不是走得急嘛。”

  十二肩膀一缩,梗着脖子吼:“那不是你说要我跟闻语哥哥成亲嘛!”

  叶白柚无奈:“感情这师徒讲话是一个比一个大声。生怕他听不到似的。  但是成亲……十二难道是逃婚?

  “所以呢?”元久身子往十二那边倾轧,姣好的脸上带着讥笑,“你这个不中用的怕了?”

  这一说,十二立马跳脚。

  “怕!谁怕了!”

  “我可不怕齐闻语那个大书呆子!”

  元久哼笑一声,姿态闲散地撑着脑袋。徐徐看过背对他们而坐的叶白柚。

  “那是……”

  “夫人。”

  “哦,你们公子都又夫人了啊?那你还是个孤家寡人。”

  十二半点不赞同:“我要是孤家寡人,那您算什么!”

  元久点点自己的脸:“鬼啊。看看把你吓的。”

  十二见他语气松了,嘴角一瘪,巴巴地缩下凳子,扑在他的怀里。“师父,我好想你啊。”

  元久戳了下他的眉心。“就你个小没良心的,走了消息也不回一个。”

  十二闻着香香的味道,将元久又抱紧了些。带着对长辈的濡慕,轻轻蹭了蹭。

  元久见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小徒弟撒娇,他轻拍了下他的脊背。声音放软。

  “你要是不喜欢那大书呆子,我就不给你留着了?”他故作叹气,“他也二十几了,我这个当爹的,可得给他找一下可否有合适的人家了。”

  “不行!”十二想都没想就拒绝。

  “嘿!你还想占着茅坑不拉屎?”

  “师父,端庄!”

  “行,端庄!问你,我那大儿子你到底喜不喜欢,小时候屁颠屁颠跟着他身后。怎么,大了腻歪了,就扔了?”

  “扔就扔吧,我给他找下家。”

  “师父,哪有你这么当爹的。”

  “我儿子我说了算,正好,我已经给他找好了,就等着他过来咱们全家人相看相看了。”

  十二激动抱住元久的手道:

  “不许!”

  “不行!”

  “我不准!”

  叶白柚指尖已经伸进水面。细白如葱的手指带起涟漪,下方就是那趴了好久偷听人言的小泥鳅。

  逮到给小璟加餐。

  不过他还从未见过小璟如此霸道的样子。

  元久看他争抢的样子,轻笑着点了点他的鼻尖。“你说了不算,我说了才算。”

  “师父——”

  “我错了!我下次走哪儿去一定跟你说好不好!师父——”

  “哼,再有下次,我直接给齐闻语送出去入赘得了。说都不跟你说一声。”

  听这句话,那就是不气了。

  十二嘿嘿一笑,利索地站起来。

  “柚子哥哥!”

  叶白柚听他转身,手从水中抬起来,轻轻抖两下。

  “前辈。”他走到两人身边。

  十二一边手拉着一个。“师父,这是我家公子的好朋友叶白柚,柚子的柚。柚子哥哥,这是我师父,从小带我长大。叫元久,久远的久。”

  元久扫过叶白柚,眼神慈爱:“我叫你一句柚哥儿可以吧。”

  叶白柚:“可以。”

  元久点点头:“你叫我一声叔就行。谢谢你照顾着我们十二这么久。”

  叶白柚缓缓摇头:“元叔,谈不上照顾,说十二照顾我还差不多。”

  元久笑道:“我这个徒弟,我还不知道嘛。留下来吃个饭,晚些时候再回去吧。”

  叶白柚想着自己还有东西在外面,道:“十二在这就行,我那边还有东西。就不麻烦您了。”

  “这有什么,拿过来就是了。”

  “我家小书生尤其喜欢吃你做的糍粑,今儿还带了个果酱的,说这个最好吃。”

  他说着,脸上的笑容温柔不少,是想到自己儿子了。

  叶白柚欣然道:“若你喜欢,我再给您送些来。”

  元久:“哪里用得着你麻烦,我让人给你东西拿过来。还有你做生意的,哪能直接给。”

  “余下的,我全收了。”

  十二默默来了一句:“师父,你有银子?”

  元久顺手敲了一下他的脑门:“你个小兔子崽子,说什么呢!”

  “夫郎,吃午饭了。”齐松衡换了一身常服。鷃蓝色的,小书生的长相大多随他。

  元久利索地将叶白柚一拉,不容拒绝道:“走了,吃饭。东西我让人给你带过来就成。”

  交代完,元久几步上前,肩膀就被齐松衡托住了。是一个很具有占有欲的姿势。

  十二笑眯眯地拉了下叶白柚的衣袖,压低声音:“你别看我师父横,他最怕的就是他相公。”

  “钱财他经常乱用,所以被齐叔保管了去。”

  元久在前听着脸色不好,一边伸手去拧身侧男人的腰。“都是你,让我在徒弟面前丢脸了吧。”

  齐松衡面不改色,轻轻捏住送过来的手。“他说的话本就是事实。”

  “哼!”元久抽手,结果抽不回来了。

  齐松衡指腹摩挲他的手背。“夫郎,少动怒。”

  “容易老。”

  “哦,知道了。”一句话,直接顺毛。

  几人在膳厅落座。

  炒青菜,竹笋腊肉,香椿鸡蛋。一个炖鸡,一个说不上名字的白色方块糕点。

  这还是叶白柚到目前为止,吃得最好的一顿。也是菜最多的一顿。

  那他就不客气了!

  ——

  饭后,因着回去的路长。叶白柚两人也没在这儿多留,他直接将剩下的糍粑交给一个看着是管事的人,出了县衙。

  “我看你师父挺喜欢果酱的,下次上镇上来给他带点吧。”

  两人走在街上,匆匆扫过刚才打斗了的地方,已经早被收拾干净了。

  打斗的痕迹没有遗留,但是叶白柚算是在这一条街上出了名。有见着他的,远远还对着他笑一笑。

  “好。”十二摸了摸自己干净得不用洗的钱袋子,有些窘迫地晃着手上的镯子。

  “不怕,上次卖了笋子我说过,你的那份我给你存着,要用直接要就行了。”

  十二抓着叶白柚的手摇了摇。“夫人你真好!”

  叶白柚拍拍他脑门:“不叫夫人就更好了!”

  毕竟糍粑比那些馒头包子贵,吃个新鲜还好。除了有些余钱的,其余的人也不舍得每次都吃。

  所以叶白柚打算再卖个几次就停一段时间。

  但是给十二的师傅做果酱要趁着这几天樱桃还没有掉熬制出来。所以买完东西,一回到家两人就上山继续摘。

  一直忙到晚上,这锅果酱才好。

  叶白柚拍了拍满满的酒罐子。“这个卖完就不卖了。”

  另一个更小的,这给十二保管。那是要给它师父的。

  “谢谢柚子哥哥!”

  叶白柚:“你帮了我那么多忙,是我该谢谢你。”

  十二难得害羞道:“哎呀哎呀,别这么客气。”

  ——

  京都,细雨微澜,杏树上的果子不过几天,已经有指甲盖大小。树下石桌被抖落了不少细弱的叶片,沾着水珠,看着湿漉漉的。

  与杏树正对的,是一件窗门半开的书房。窗后放着书案,桌上有毛笔、砚台还有那伴着墨香的人。

  沈无璟端坐于书桌前,垂眸捏着信封,处理手上各处传来的消息。

  天空传来一道声响,沈无璟放信的手一顿。

  接着一道白绒绒的身影落在桌上,他抖了抖毛,甩了一桌子的雨水。连带着沈无璟手上的信也落了几滴,飞快往各处氤氲了去。

  像一朵朵散开的灰色小花。

  沈无璟眸光落在他脖颈,小胖鸽一缩,咕咕叫了两声。

  修长的手指戳在小胖鸽柔软的羽毛上,它踉跄着后退到桌子上靠墙的角落,沈无璟这才收回手。

  等小胖鸽干了不少,才打开它脚踝的信筒。展开卷曲而干燥的信纸,沈无璟扫过上面的字,手一抖。

  信上是:

  【公子,夫人说要跟你生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