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氏的小脚在门外顿了一顿，故意问桔婴：“裴将军的绿豆沙可吃完了？”
桔婴：“……小的不知。”
柳氏立即扬声呵斥：“身为下人，不在屋里伺候着，却站在廊下躲懒，一问三不知，自己领罚去！”
桔婴低低应了一声，自去领罚。
她的声音传到屋里，赵衡吃了一惊，摁着裴琰的肩膀挣动起来，急得额上冒汗，裴琰却仍不放手，施施然看着他笑，贴在他耳边说：“怕什么？”
赵衡红着脸：“……你先放开。”
柳氏抬脚进去时，赵衡已远远地坐到另一边的几案后面，身前雪白的绸子上一片花花绿绿的豆沙泥，脸上潮红未褪，勉强整理仪容向柳氏道：“嬷嬷不要苛责桔婴，是我……朕叫他在廊下候着的。”
柳氏溜溜一双圆眼，在他和裴琰之间打了个来回，嘴里回着赵衡的话，眼睛却盯着裴子圭，道：“便是主子吩咐，也该做好奴婢的本分，裴将军是自家人，是陛下的亲表哥，若这屋里坐的是别人，再来个陆渊之流，怕是陛下的安危都毁在他这奴才手里了。”
赵衡讷讷地不说话，裴琰抬头看向柳氏，只当听不懂，道：“柳嬷嬷近来可安好？”
“托将军的福，尚且安稳。”
“安稳就好，我来到这儿，可不就是为了你们安稳吗？”裴琰端起茶碗施施然呡了一口，看见几案后坐立不安的赵衡，若有所指道，“陛下到底年轻，手脚没轻重，喝个豆沙也得乳母跟前跟后的伺候，说出去，满朝文武怕是牙也要笑掉了。”
柳氏登时白了脸，圆圆的面庞上挤出个笑容，道：“陛下乃是当朝的皇帝，端茶送水的事自然不必他操心，老奴腿脚尚且利索，便是再伺候几年也不在话下。倒是裴将军，身为陛下的左膀右臂，朝廷的肱骨之臣，玩笑话在陛下和老奴面前说说倒罢了，陛下自小仁厚，多半不会放在心上，若是传到前朝去，未免以讹传讹，叫人听了笑话，还当咱们陛下真是乳臭未干的小儿，已到大婚之年，还叫身边的人摆布！”
裴琰抿着嘴，面上颜色不显，半晌冲赵衡凉凉笑道：“陛下身边竟藏龙卧虎，连一个乳母也是能言善辩……”
赵衡已经收敛的刚才的慌乱，脱掉外面沾了豆沙的大袖，脸上有些疲惫，道：“柳嬷嬷自小看顾朕长大，在朕心中可与生母比肩，将军大度，若有得罪，还请海涵。”又朝柳氏道，“嬷嬷，朕心中有数，你去忙吧，这里不要人伺候了。“
柳氏深深看了他一眼，答应下来，出门又唤另一个侍从桔梗：“伺候陛下换干净衣裳。”
裴琰待她出门，张嘴想说什么，赵衡朝他摆摆手：“那几件器物的事莫要再提，是我考虑不周冤枉了你，其他的，我此时没心情与你谈。”
“我看你什么时候也不会有心情。”
赵衡：“表哥，适可而止。”
裴琰听他这样讲，又看他的脸，半晌没再逼问，只说：“我与你的事以后再谈，眼下的事却是迫在眉睫。”
赵衡：“什么事？”
裴琰：“那群吃饱了撑的没事做的大臣，整日操心你的后宫……”
赵衡：“我不是已经拿热孝来搪塞了……”
“若孝期过了呢？总归有这么一天。”裴琰原本像是说笑耍赖，此刻还是那副态度，貌似漫不经心，其中深意却不由人多想，他说，“如今群狼环伺虎视眈眈，料想陛下也没心情谈情说爱，朝政尚且不稳，上次是陆渊，下次还不知道是谁……“他双眼幽幽盯着赵衡，”陛下，既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我幽州军也不是铁打的……”
桔婴领了十个板子回来，腰背都佝偻了，远远看见裴琰拉长着一张脸从长德宫走出来，不似来时那般丰神俊朗耀武扬威，他赶忙蹲到一旁行礼，待目送裴琰背影离去，才小跑着回到宫里。果然听见桔梗抱怨：“这裴将军也真是，宫里拢共没几件好东西，一共三盏琉璃盏，他来一次，就叫陛下摔了两个。”
桔婴原本不打算问，想到赵衡与裴琰之间的关系，又不由压低声音开口：“怎么回事？”
“谁知道……你刚走没多久，嬷嬷就叫我去屋里伺候，他们两个……我哪敢进？”桔梗朝他挤眉弄眼一番，“主子的事咱们也不敢议论，嬷嬷走之后，我站在门外，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正犹豫着呢，里面说话的声音停了，也不知怎么的，裴将军就沉着脸出来了，他一走，没多远呢，咱们陛下就把桌子掀了。”
桔婴听完，又骂他：“嘴这么松。”
“这不是你问我吗？”
“我问你你就说？”
桔婴倒打一耙，直把桔梗气得升天，连连骂他：“亏得爷爷专门给你准备膏药，可疼死你吧，疼死你爷爷也不管你！”
这边桔婴如何劝他不提。
赵衡掀了桌子，原本的好心情荡然无存，胸中堵着一口气，大白天，往里间合衣躺下，思来想去，那点儿旖旎心思全消磨完，心里冻成坚冰一样。寐着眼躺了一会儿，叫人进来伺候。
晚些时候，蜀中加急的折子递过来，是绵阳太守周岚，说益州牧蔡殊谋反。赵衡搁下折子，阖目靠在椅背上，听见小宫人轻手轻脚进来的声音，仍是闭着眼睛，问：“什么事？”
桔络：“陛下，陆黛姑娘来了。”
赵衡：“可说了什么事？”
“倒是没说。”
赵衡睁开眼：“叫她进来。”
陆黛一身红衣短打，已入了太学教书，学校里的其他夫子从不与她讲话。
赵衡掀开眼睛整理好情绪，笑道：“陆卿可是来跟我告状的？当初公主入学时也是这副委屈的样子。”
陆黛行了礼，面上也露出个笑，道：“倒不是。”
“哦？那是为什么？”
“本不想来打扰陛下，但这事除了陛下谁也不敢做主。”
赵衡：“陆卿这是要给朕出什么难题？”
“臣想……”她顿了一下道，“太学开设之初时为了安置烈士们的遗骨，可除了烈士，尚有许多平民百姓的孩子无家可归……”
赵衡长长叹了口气，露出个无奈的笑容：“陆卿，你可真会给朕出难题。”
“倒不是为了给陛下……”
赵衡抬手止住她的话头：“我听说了你在家中收养孤儿的事，也知道你的意思。只是……刚刚经历过战火涂炭，京中孤儿不知凡几，况且有家可归的孩子也该有权入学。”
“陛下的意思是？”
“不如……咱们办场考试。”赵衡的眼睛很亮，“每年秋季，在科举之后办场太学的入学考试，凡十岁以下孩童都可参加。”
“录取人数？”
赵衡又顿住，对上陆黛的眼睛：“陆卿你说。”
陆黛被他一盯，愣了一下，想了想说：“太学里初、中、高三班，每班三十个学生，依臣看来，每班还能再塞二十来个……”
“每班五十人，每级设两个班，考试合格者免费入学。另外……鼓励民办教学，凡进士出身者，皆有资格办学，办学过程中可申请国家补贴，每年按学生人头补。”赵衡神采奕奕地说完，看向她问，”陆卿觉得我这主意如何？“
陆黛原本只是来申请二十个人头的生源名额，听他讲完，忽然五体投地行大礼道：“吾皇圣明！”
赵衡一笑：“那好，这事就交给你来办！”
陆黛起身：“定不负吾皇重托。”
待陆黛离开，赵衡心情稍缓，又拿起绵阳太守的折子，手指在几案上敲了敲。
夜里桔婴佝偻着腰背来伺候赵衡沐浴，赵衡见他那样子，又想起下午在裴琰怀中的情景，叹口气问：“你这样子还来伺候干什么？回去歇着吧，随便桔梗桔络，叫他们两个谁来替你。”
“小的怕他们粗手粗脚伺候不周到。”
赵衡听他这么说，没再说话，热气氤氲到他脸上，催出些红晕，桔婴将帕子打湿替他擦背，听见皇帝问：“裴将军府上可传来什么消息？”
“说是要把府里的桂花树给砍了，后来被府上的管家给拦下了。”
“呵，多大的气性得撒到树身上？”赵衡耷拉着眉眼趴到浴池边上，叫桔婴给他擦背。
“将军说……”
“说什么？”
“说这花香得骚人，夜里撩得人睡不安稳。”
赵衡：“……”
第二日早朝，赤色的官服把裴琰日渐白皙的脸庞衬得愈发俊朗。众臣说了些琐事，赵衡听着，并没人提绵阳太守的事，赵衡想了想，也没提，只把昨日跟陆黛商量的事说了。
李乐仍端着手不说话，不少人都看赵衡的脸色，赵衡又讲：“若无异议，这事便这么办，李越下朝后到……”
裴琰见他有心提拔陆黛，已是一脸的不高兴，又见他根本不朝自己看一眼，心里更是憋得紧，上前一步道：“臣有异议。”
“裴将军请讲。”赵衡脸上没什么笑意，看了他一眼又移开目光。
裴琰：“国库本不富裕，这样又是补贴又是……”
“陆卿已把陆府的宅子捐出做了学生宿舍，要是真不够用，到时候大不了把皇宫赁出去几间。”赵衡少有这样的语气，眼皮一掀，送了副白眼给他。
裴琰给他眼睛一瞪，心肝一颤，已忘了跟他抬杠的事。
下朝后，李卓文到御书房去跟赵衡议事，裴琰也巴巴跟过去。他跟李卓文不对付，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李卓文站在御书房的门廊下朝他冷笑：“裴将军如今可是大权在握，随意出入禁宫无需报备，刚刚陛下只召了我，不曾听说召裴将军面圣。”
“待会儿就召我了，我在这儿等着。”裴琰朝他一抬下巴，“你管我呢？”
李卓文：“……不知所谓！”
桔络出来请他，与裴琰点头打了个招呼。
赵衡在屋里听见动静，问：“外面是谁？”
桔络：“裴将军也来了。”
“他来干什么？”
桔络：“将军没说。”
赵衡原本也没打算听到答案，心里知道裴琰那点心思，便没再说什么，只跟李越道：“办学校那事，朕想叫你同陆卿一起，她年纪轻，又是女流之辈，怕有人刁难，你与她一道，一是指点，二是帮扶，于你们二人都是锻炼。”
李越领命，行罢礼脑子一转，反应过来，小声问：“陛下……”
“何事？”
“若是……您当真心仪陆姑娘，也不必在意朝中诸位大人们的意见，我与祖父定站在您这一边。”
赵衡一时哭笑不得：“……那还真是多谢李卿了。”他道，“朕提点你一句，陆卿可是个会武的，到时候你在她面前不称官位，可别怪朕没提醒你。”
李越从御书房里出来，天上正下起小雨，裴琰还在外面候着。两人对视一眼，李越半点不想搭理他，撩起袍子向廊外快步走去，裴琰在廊下朝着他笑：“李大人跑快点儿，别着凉了！”
李越停下脚步，回头冲着他指了指：“……不知所谓！”
“落汤鸡。”
桔络拿了伞赶来给李越送过去，正好听见这句，屋里赵衡高声吆喝他：“叫门外那红毛鹦鹉闭嘴！大夏天的闹什么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