免费追书网>其它小说>山河旧>32.争辩
    风吹进来,夹杂了槐花甜暖的香气,裴琰听见他的话,半晌问:“为什么告诉我?一直骗我,叫我心甘情愿为你卖命,等到你羽翼丰满再把我除了不就行了?”

    “你有那么笨?”赵衡很轻地笑了,那笑意比空气里槐花的香气还淡,“怕骗你时间长了,把我自己也给骗了。”

    裴琰说:“你说出这种话勾引我,还让我怎么走?”

    赵衡伸手把溅落在宣纸上的朱砂揉开,再上面留下一抹干燥又刺目的红,像嘴唇上被品尝过的甜,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低着头说:“既不想让你走,也不想骗你。”

    裴琰的眼睛一直看着他,从他的脸,看到他的指尖,直到皇帝耳垂的颜色与他指尖染上的红色一样,裴琰才说:“好。”

    赵衡的头抬起来:“什么好?”

    “我留下来。”

    他答应得很痛快,赵衡也没想到,问:“我要是娶妻生子呢?你能眼睁睁看着?”

    “不能。”他说,“到你娶妻的那天我再走,现在兵荒马乱,把你一个人留下我不放心。”

    赵衡的手指将宣纸上的红揉出了一个洞,久久没有说话。他的脸颊随着花香一起变得娇羞红润,一时分不清楚,他们两个到底是谁在利用谁,又是谁在骗谁,或许,正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他已经被自己骗住了,掉进了一个漆黑无底的深渊,只有更深的地方才有一束小小的暖光,可他若是想碰到那束光,便只有接着放任自己往下掉。

    裴琰说完那句话便另起了话题:“皇陵的那些东西我没带回来,一则是东西太多太扎眼,二则带回来在京城里不好出手,大部分都有皇家的印记,没人敢买。”

    赵衡听见他说这个,也不再想那些儿女情长的事,抬手将那张被他揉破的宣纸折起来,动作慢条斯理的,手指却有点抖,指尖的红色几乎把每个折痕都染红,直到那张纸被折到巴掌大小,他才放下来,在上面又蹭了蹭手问:“经手的人都可信吗?”

    “只要你信得过我,他们就可信。”

    赵衡听见他的话,抬头看过来,自然而然地,眼底有种特殊的情愫,好像在问:我怎么会信不过你?

    裴琰很享受地被他看着,也看过去,赵衡便又低下头,问:“那些东西现在在哪儿?”

    “我留了一些人在皇陵附近的一处荒宅里待命,先回来问问你的吩咐。”

    赵衡说:“最好卖到外面去,越远越好,太近的话容易被官员们察觉,到时候又有其他麻烦事,要么查谁是盗墓贼,要么大家会想,皇帝是不是真的没钱了,于国家安定有碍。”他叹了口气接着说,“不论是哪一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说呢?”

    裴琰自然赞同,又说:“那我叫他们几个辛苦一趟,看看怎么能卖到蒙古或者去。”

    赵衡道:“这事不如交给述平来办,他于此道最通,叫你那几个兄弟跟着他。朕大逆不道地连自己亲爹的坟都刨了,总得叫它物尽其用,若是贱价卖了,父皇九泉之下也不安心。”

    他说了个笑话,裴琰却没笑,而是问:“述平?你是说颜言?”

    赵衡点点头,道:“他父亲颜律之颜大人也是难得一片忠心的老臣,可惜被陆渊给杀了。颜述平年纪虽不大,办事却得体妥帖,于财政方面想法颇多,脑袋也灵。”他说着,脸上带了笑意,“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裴琰却不以为然,脸上的表情不怎么客气,说:“你比他还小几岁吧?不然就是此人老相,年纪轻轻就长了满脸的褶子,我看搞不好将来还要秃头。”

    赵衡一时哭笑不得,也不睬他,只说:“此事关乎国家生计与后半年裴家军的军饷,裴将军可要叮嘱手下的弟兄们与颜大人齐心协力秉公办事,千万不能挟私以报。”

    这话是故意说给裴琰听的,裴琰听得扬起笑意,勾起一边的嘴角问他:“我徇什么私报什么仇?”

    赵衡说:“那谁知道呢?颜大人年纪轻轻面如冠玉,从前也是京城里有名的风流公子,怎么一到了您嘴里,就老相秃头都出来了?”

    “吃醋了呗。”裴琰也不说吃谁的醋,只是看着他笑。

    赵衡又红了脸,却不好再跟他调情戏耍,心里想着刚刚说的那些剖白怕是都叫裴琰当了耳旁风,又觉这人果然与小时候大不相同,又想,也或许本性就是如此,表面上云淡风轻一脸正气,其实内里骚……骚浪得很。

    他怕两人再说起话,又要你来我往地没完没了,刚要交裴琰回家去歇着,就听见桔婴从外面禀报:“陛下,熙公主求见。”

    赵熙细长的身条像永春宫前的柳树苗,青绿的衣裙把少女衬得更鲜嫩,她扶着门框先是探进来一个脑袋,含了满脸的笑意,看见裴琰也在,眼底更是闪出光芒。

    赵衡道:“在自己家怎么也蹑手蹑脚的?快进来。”

    赵熙刚刚还是一支嫩柳,此刻动作起来更像一只青绿色的蚂蚱,跳窜着进来,往裴琰边上一站,背着手,嘻嘻笑着喊人:“皇兄,裴将军。”

    赵衡答应了一声,问她:“可是有什么事?怎么忽然想着过来?”

    赵熙道:“听宫人们说,皇兄在父皇从前的别院里建了太学?”

    “是有这么回事。”

    赵熙嘿嘿一笑,道:“皇兄,我也想去,宫里太没意思了。”

    赵衡倒不反对,只是问:“跟你娘说过了?”

    “若是跟她说过了还能去得了?您又不是不知道我娘,恨不得把我锁在永春宫里一辈子。”赵熙嬉笑着跳到他旁边去,“皇兄,您就叫我去吧,我多读些书,多学些骑马射箭的本领,将来也好给您分忧啊。”

    自古以来,没听说过女子读书为兄长分忧的,公主更是少有,她们最大的价值便是嫁出去联姻。赵玮算是齐国有史以来嫁得最好的一位公主,也算是惠帝在位期间做过的少有的一件好事。

    赵衡却不介意她心里有这些想法,只是说:“你不跟高夫人说,我怎么能叫你去?”

    “您是皇帝,一道圣旨下去,我娘哪敢不从?”

    “圣旨是给国事用的,治家哪能用权势压人?高夫人是你母亲,你若是说通了她,朕自然叫你去,可若是高夫人不同意,朕虽然是你兄长,也没有越权的道理。”赵衡说,“待你说动了她,再来找朕。”

    赵熙的嘴巴撇下来,也不说话,只是轻轻拽住他的衣角晃动着撒娇。

    赵衡看她那样子也可怜,笑道:“你再跟我撒娇也没用,没有说通高夫人,我是不会叫你去的。”又说,“再者,太学里教的都是经世致用的本事,你若是连自己母亲的道理都说不通,将来还怎么在家国大事上有所作为?”

    赵熙听到他这样说,才不撒娇了,又问:“若是娘同意了,裴将军的军营能不能也叫我进?”

    “这个我可做不了主,你得问裴将军。”赵衡笑着,跟赵熙一起把脸转向裴琰。

    裴琰本是坐观上壁,看着他们兄妹两个说话,不想问到了自己头上,直言道:“女子不得从军。”

    赵熙当下就炸了毛:“那陆黛姐姐呢?她怎么就能在军营里长大?”

    裴琰的软话大概都给了赵衡,对上公主就没那么多温柔缱眷了,面上的棱角很硬,道:“那公主该问她去。”

    赵熙崇敬裴琰已久,不想他一开口就是这样的话,当即皱起眉头看向赵衡,赵衡安抚道:“饭一口一口吃,路一步一步走,你先去跟高夫人说太学的事,其他的等往后再说。”

    赵熙本来有些不高兴,听他说话的口气有松动,又雀跃起来,一蹦一跳地跑到门口,像是忽然想到什么,又回过头来对裴琰说:“裴将军,您不要太小看女子,待有一天我坐到您那个位子上,到时候您就能告老享福了。”她说完,冲裴琰做了个鬼脸,转身跑走了。

    赵衡也不责骂她,只向裴琰道:“小孩子戏言,裴将军不要介意。”

    裴琰道:“陛下的样子,像是赞同公主的说法?”

    赵衡不答话,看着他笑了,说:“陆姑娘确实是个在军营里长大,且有勇有谋的战士,光是城墙上那一战,这世间又有多少男子能比得上她的机敏果断?”

    “这世上能有几个陆黛?”裴琰反问。

    赵衡道:“若是一直不给她们机会,那这世间除了此时的一个陆黛,以后也确实没有第二个了。”

    “女子势弱,天生比男人少了力量,这是不争的事实,哪能用一个陆黛以偏概全?陛下怕是爱屋及乌,别是因为一个陆黛,就妄想着叫所有女人都进军营吧?再者若是女人们为官的为官,从军的从军,这齐国还如何繁衍生息?子嗣如何能绵延?”裴琰头一次说这么长一串话,脸上又恢复了平时那副不苟言笑的样子,盯着赵衡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到时候战场上可要热闹了。”

    赵衡也不怒,笑着说:“裴将军对女子的偏见不小,若非男人将她们束缚到深宅后院,又哪会有那么多闲言碎语?人闲了,闲话自然也多了。再说子嗣,若不是因了她们能生孩子,大概女子的一生也没有那么多苦难。一个小小的乡绅后院里也有几房姬妾,难道这些女子都怀孕产子了?若将这些女子放出来,得有多少适龄的青年人有妻有子?人人安居乐业,国家才能繁衍传承,只靠着把女子拴在后院里,算什么大男人?”

    裴琰抿了抿嘴,被他堵得说不出话。

    “非我替女子说话。”赵衡看着他那样子,反倒笑了,“朕的乳母柳氏,年轻时是齐国上下都有名的才女,若非女儿身,又因家中长辈获罪入宫为婢,你以为她不能与男子一争高下?裴将军,朕给女子机会,非是为了陆黛,而是为了所有像我的姊妹和乳母那样的女子,也能有一展抱负的天地,而不是天天只能守着一个男人过活,所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不过是天下最荒谬的谎言。齐国的子民们应该有尊严地活着,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