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司雅治很会察言观色。
大人的脸色都能看清, 就别说模仿着大人隐匿情绪的孩子了。
赤司征十郎是个小面瘫,但是眼神是清亮且灵动的,他通过眼部微表情传递的情绪鲜活又多样, 赤司雅治有时会看呆。
“你几岁了?”
“七岁。”
“会投飞镖吗?”
“没有试过。”
赤司征十郎盯着雅治,“为什么我总觉得你在看我?”
雅治一板一眼, “和人说话时要看着他的眼睛。”
一开始, 他们玩得并不畅快,两个人没有共同话题, 雅治不是活泼好动的性格, 赤司征十郎更是被教育的要守礼稳重, 谁也带动不起谁,所以两个人之间的气氛还有些尴尬。
但是有个同龄伙伴,对赤司征十郎来说还是有趣的。
两人关系的第一次递进, 是因为测验。
因为摸不准征十郎的成绩,雅治第一场测验答得很随意,所以他可以说是惨败。
那岳先生看出他在放水, 但是没有说开,而赤司征十郎真的以为雅治输了。
他从小就被教育:胜利就是一切。
这句话几乎成为了真理一般压在他的心头, 所以他觉得失败的雅治一定很难过。
“我可以带你一起学习。”他在空闲时间对雅治说, “只要你不是惨败,我可以去和父亲说情, 这样你可能就不会被换掉了。”
我是不是该感动,他愿意为了我去违抗他的父亲?
雅治的眼神很平静,“赤司少爷每次都能拿满分吗?”
“每次。”赤司征十郎说得很肯定,“老师说, 我们现在学的内容是初级中的初级,所以拿满分才是正确的。”
“如果没有拿到满分呢?”
“那是不可能的。”他微微皱起眉, “不要小看我。”
“那你要小心了。”雅治定定道,“下次,我就会拿满分。”
赤司征十郎愣了下,
他当这是个约定,所以微笑道,“好。”
如雅治所说,第二次测验,他的分数和赤司征十郎一样。
他不知道这么相互角逐的方式有没有真切的激励人努力,但窒息应该是有点儿的。
因为前后两次的成绩相差太大,聪明的小鬼已经意识到了雅治在控制游戏。
“你故意的。”红发男孩儿有几分怒意,“你第一次故意输给我的。”
“……因为我想留在赤司少爷身边。”
“那你也不能!也不能……”说不出合适的话,赤司征十郎急得来回踱步,“你可以提前问一下我……”
“不是真实的胜利,会让你感到耻辱吗?”
“……不是。”赤司征十郎一口否定,又迟疑了,“但也是。因为那代表你并没有把我放在眼里。虽然我赢了,但是那是别人拱手让出来的,你是我家的佣人,当然会偏心我,但对手是不会给予我同情的。”
雅治被这一通话说得哑口无言。
不是羞愧后悔,就是单纯的震惊。
“少爷,你懂得好多。”
他说出了好深奥的话啊!
“……你认真一些。”
“我很认真。”雅治抬手搭在胸前,“抱歉,我的确放水了。我比少爷的年龄大,以为自己所学内容比你要多,并非质疑你的能力,只是仗着自己多活了一年,觉得身体和时间等各方面因素能有天生的优越。”
“就算你解释也……”
但是赤司征十郎不是蛮不讲理的孩子,他甩头,“算了,不和你争执这个了。”
雅治眯起眼笑起来,“只是输了一次,以后不会输了。”
或许是他的笑容太过真诚,让赤司征十郎产生了动摇,
“雅治……”他轻声问,“你真的想跟着我吗?”
“……”
“你是自愿成为我的玩伴,而非我父亲的命令?”
他好像很在意这个。
这代表着真心和假意。
“每段相遇都需要一个理由,两个人从一无所知到陌生再到熟悉,走到相伴还需要很长一段路,我们就是在熟悉的过程中。”
他们相遇的理由其实很简单——他们都是‘接班人’。
赤司征十郎将来会接手赤司征臣的企业,而雅治会承担那岳的职责。
不过没人会问他们是否自愿,因为他们出生在这样的家族,在某些人眼中,已经是一辈子都不可及的高度了。
人的了解很多时候是在解决冲突的过程中进行的。
他们产生了矛盾,又化解了隔阂,所以心与心的距离更近了一步。
赤司雅治那之后明显的察觉,赤司征十郎话多了起来。
原来……还只是个孩子。
不管之前多么沉默稳重,也都是装出来的表象而已。
“你有喜欢的事物吗?”他开始问比较私密的话题。
“你指什么?”
“喜好,爱好,之类的。”
雅治认真回想了,“目前来说……是没有的,而就算我有,现在的我也办不到。”
赤司雅治想起了在地狱里等他的人是谁。
知晓救人的最终目的,且为此努力的话,他也不觉辛苦。
“真要说的话,我想挣钱。”雅治挠了挠头,觉得直接开口说这种话有些怪,大人们忌讳把金钱挂在嘴边,“我觉得有钱能做到很多事情,钱在这个世界上几乎是万能。”
赤司征十郎睁大眼。
他露出了非常惊愕的表情,
“……钱?”这话的尾音飘忽不定,透出浓浓的不可置信来,
“少爷,你可能没有这个烦恼……”雅治侧头看他,“但是穷人没有钱,是会死的。”
世界上有多少人是因为贫穷而死呢?
雅治想过了,他眼前看到的景象只是小部分,而能让他拯救的,即将死亡的人,都是因意外或轻生而导致的小概率事件,但是世界上几乎每一秒都有人死去。
他们因疾病,饥饿,愚昧而死,仅是没有用来交易的货币,所以得不到及时完整的救治和充足的食物,仅是因为那一片土地缺乏教育,所以轻贱人命无视法律,全部都是无谓无辜的死亡。
他们单因贫穷而死。
赤司雅治眸光闪亮,他也是第一次向别人吐露想法,心情有些澎湃难耐,因面对的是赤司征十郎,一个从未用怪异眼光看待过他的孩子,他也不禁变得坦诚,
“我要变得有钱,很有钱。”
常人听到这种梦想或许会嗤笑,因为这一点都不高尚。
“如果我能像先生那样有钱,一定能办到很多很多事情。”
他说出了自己的野心。
应该不会受到惩罚吧……
但是可能会被瞧不起。
赤司征十郎仍然瞪大眼盯着雅治,像是第一回 认识他一样。
“那……那你加油。”
“你说得好勉强的样子。”
“不,因为我有些意外……我以为你可能会说,自己想学钢琴之类的……”
“……”现在是雅治瞪大眼了,“为什么?”
赤司征十郎抬手虚虚捂住唇,视线往雅治身上飘了一下,“因为你看上去……有那种王子般忧郁温雅的气质?”
我看上去有王子般忧郁温雅的气质?不对,我不是天使一样的长相吗?
……为什么是天使长相?
雅治揉了揉太阳穴,把忽然窜进脑海的形容词甩开。
“那你呢,你有什么爱好吗?”雅治问他,“我觉得一个人的爱好是很重要的,但是我没发现你的,我们虽然是玩伴……但少爷,你并没有多么开心。”
这还让雅治觉得自己挺失败的。
他没有小太阳一样的性格,连让一个孩子大笑的能力都没有。
但或许,跟他在一起时,赤司征十郎是感到安心和平静的。
“我也没有。”赤司征十郎挑起一边眉,那表情有些势在必得,“但我觉得,只是暂时没有。”
不……他完全没意识到,爱好是让人由内而外闪闪发光的东西。
或许爱好对他来说就像是成绩一样,只是一个熟悉的名词,代表人生必得的东西,
赤司征臣的教育是不是有点儿怪?
雅治悄悄腹诽。
“都找不到爱好的话,我们去下将棋吗?”
“我没有学过,我不会输吧……”
赤司征十郎闷声笑了,“规则很简单,你总不会输得很惨烈。”
“我感觉你这话听着有些不怀好意……”
***
赤司雅治又回到了每天疯狂汲取知识的状态。
如果不上课,他就捧着书看,而读书时总会下意识望向门边。
……他总觉得,门外应该有人在关注着他。
或许有人抱怨他不顾眼睛,有人给他端来味道总是不对劲的食物,有人对他说:一定不要让那位大人失望。
但感觉终究只是感觉,这种分不清记忆还是现实的状态让他有些焦虑,因为每次抬头往门边望时,只会剩下无尽的落寞。
然后有一次,雅治抬头时看到了赤司征十郎。
他静静的站在那里,不知道呆了多久。
雅治刚想开口打招呼,却见对方眼角有湿意,鼻尖也红了。
雅治立刻起身走过去,“怎么了?”
赤司征十郎把下唇咬得发白,“我讨厌我父亲。”
雅治一噎。
他瞄了眼外面的清洁阿姨,将赤司征十郎拉入了房间,“来,进来说。”
“他完全不听我讲话!”
“母亲生病了,他也不去看……我知道他很忙,但是母亲比他的合作者重要吧?”
“母亲今天都晕倒了……”
红发孩子一边抹眼泪一边语气凶狠的说,可那些话夹杂哭泣的哑音后就带上了委屈和祈求,
雅治拍拍他的背,“先生不去看夫人的话,少爷你多去陪陪她。”
“那不一样。”赤司征十郎攥紧手,“他是我父亲,是母亲的丈夫。”
赤司征臣的脑回路,雅治也很想吐槽。
发泄了一阵,赤司征十郎稍微冷静下来了,他往桌子上一瞥,“你在看什么书?”
“经商渠道。”雅治说,“我希望自己能发现时代的商机,等我长大后,就能乘上时代的飞船。”
赤司征十郎:“……”
他的沉默来自于震惊。
“这是你自学的吗?”
“那岳先生没有给我安排这一类的课程,我托他给我带的书。”雅治从床底搬出一个箱子,“这些都是。虽然那岳先生一脸‘你只是玩玩’的不信任表情,但我的要求他都满足了。”
这让雅治对他的感官也很复杂。但如果不是因为在赤司家,雅治可能得不到这么好的教育。
那是和财阀继承人同等的教育,逼着孩子长成完美存在的资源。
赤司征十郎翻开书看了看,声音压得有些低,“……我感觉雅治很聪明。”
“谢谢啦,但是你夸我也没有用。”雅治将箱子推回去,“如果聪明没有给我带来回报,就是假聪明。”
“如果钱能让你拥有安全感的话,我以后可以多给你开工资。”
这话把雅治逗笑了,他对上那双红色的眼睛,“那么你以后会有多少工资呢?”
你以后会有多少财富呢?
我又为什么要低于你呢?
一个混在玩笑话里的潜台词,有心之人可能也难以听出来。
赤司雅治把一本外语书捡出来,这是他晚上要看的,放到最上面比较好拿。
他们又聊了五分钟,
赤司征十郎环起胸,“我今晚不去上课了,就在这儿躲着。”
雅治略微讶异的睁大眼,
竟然叛逆了?
……不怕我捅出去吗?
想起外面的清洁阿姨,雅治说,“这里可能也不是安全的地方,那岳先生很快就能找到你。”
“那我……”
“夫人在医院吗?”
“对。”
“去夫人那里躲吧。”雅治伸出食指比在唇边,“我们先去找司机,谁都不告诉。”
雅治的身份有些微妙,某种程度上也能当那岳先生的传话员,撒个谎,没人会第一时间怀疑。
他们两个神色自然的和司机沟通,动作麻溜的钻进豪车,一路上还讨论着轻松的话题,配合得天衣无缝。
赤司征十郎可能是第一次干偷跑这种事,他有些不安,又有些兴奋。
“你这个样子,会让我产生带坏你的罪恶感。”到了没人的地方,雅治才敢这么对他说,
“只是这一次,我没那么容易被影响。”赤司征十郎步伐迅速的走在前面,“我想快点儿见到母亲。”
他此时完全是个雀跃的孩子,“我要感谢你,雅治,是你给了我勇气 。”
一个人不敢做的事情,只要有一人同意,就变得可行可靠起来。
“见到母亲后,我会把你介绍给她,你是我的第一个朋友。”赤司征十郎站在台阶上转头,眉眼间有些自豪,虽然是俯视,雅治却没有感觉到距离,“我想母亲也会为我而高兴。”
雅治又上了一级台阶,他比赤司征十郎高一些,所以这一刻,他们的视线平行了,
“好啊。”
雅治说不清自己这声应答有几分真心。
他对结交朋友这种事不上心,满脑子都是提升自己和赚钱。
赚钱有些太早了,但是想想还是可以的。
赤司征十郎轻车熟路的走向母亲的病房,雅治跟在他身后,突然觉得有什么东西在窥探他们。
有个陌生的声音念道:“雅治…雅治……”
赤司雅治停下脚步,对征十郎说,“我想去卫生间。”
“现在吗?”
“嗯,我有些肚子疼。”
赤司征十郎担心道,“需要找医生看一下吗?”
“我想只是夏天贪凉,吃冰吃得有些多。”雅治敷衍的捂住肚子,“你先去吧,房间号我已经记住了。”
打发走了赤司征十郎,赤司雅治盯着下方的楼道,
他的视野里,有个四不像在诡异的蠕动。
他一节一节上着台阶,上去后又滚下来,嘴里机械的念着,“快一点,再快一点,找到医生后就好了。”
然后,又抬头望着雅治的方向,“雅治…雅治……”
“啧,又吸引来了。”达里尔嫌弃的飘远了一些,阴阳怪气道,“这些家伙都特别‘爱’你呢,雅治。”
咒灵。
被雅治的气息所吸引的咒灵。
他当时在睡午觉,突然听到了一声巨响。
那声响大到好像天崩地裂一样,让雅治蹭的就起来了,“地震了吗!”
他趴到床边向外望去,只见两只大虫子扭打在一起。
母亲的话在盛怒之下变流利了,“不许靠近雅治!”
与它对峙的咒灵哈声,“雅治~雅治——!”
雅治缩回脑袋,转头撞上了一只蝇头。
他惊叫一声往后退去,退到墙边没有路了才止住,
蝇头,最低级的咒灵,一般都是小型犬的大小。
但是三岁的雅治也很小,那只蝇头对他来说非常大。
蝇头眯起眼睛,它的眼睛很大,眼皮的颤动褶皱便异常明显,它的嘴角尽力向两边展开,展到让雅治怀疑它的脸要裂开了,
“什么,什么?”雅治产生一个诡异又靠谱的想法,“这东西在笑吗?!”
咒灵在对他笑吗——?
“开什么玩笑啊,这东西为什么要对我笑!”当时的雅治被吓得不轻,“滚下去!”
咒灵明显一怔。他歪了歪头,又把嘴咧得要裂开一样。
这,这东西还听不懂人话!
雅治喘了一大口气,被吵醒后脑子也不太清醒,他大叫道。“妈妈——!”
听到动静的母亲立刻冲进房间里,
随他一起的,还有在外面玩耍的孩子们,“怎么了雅治,想妈妈了吗?”
河流过来拍拍他的背,自己也只是丁点大的人,却已经学会了安慰照顾别的孩子,“是不是做噩梦了,别怕别怕。”
雅治抱着头,在胳膊的缝隙间看到母亲一口将蝇头吃掉了。
所以现在,又是一只被他所吸引来的咒灵。
雅治垂眸,眼神里什么都没有。
医院是最易形成咒灵的地方。
这里的人们无时无刻不在散发负面情绪,等待的厌烦,焦虑,救治时的慌张,迷茫,来自金钱的压力,来自病痛的折磨,对亲密之人不乐观的情况感到绝望,埋怨上天的不公和神明的冷漠。
雅治静静看着那个努力向上爬的咒灵,轻轻唤道,“爸爸,妈妈。”
“——帮帮我。”
漆黑的颜色从他脚下汇聚,赤司雅治的身后猛地凝现出庞大的身影,
“妈妈的…好孩子……遇到困难了吗?”
“那只咒灵拦我的路了。”雅治说,“妈妈可以帮我清除吗?”
像是锯齿摩擦的声音,母亲回应道,“当然。”
它涌到那只咒灵的面前,断断续续的问,“你想要……什么死法?”
你想要什么死法?
什么死法都可以。
是想被车撞死,还是跳楼自杀,又或者心梗而死。
无法抵御的咒术,可以轻易的杀人于无形。
这是“父与母”拥有的能力。
母亲是强势的一方,与雅治的对话,行动,基本都由她完成,雅治至今没听到父亲的声音,但父亲的脸可以做出任何表情,以此证明他是清醒的,他在回应。
“你……想要…什么死法?”
许久没有得到回答,母亲又问道。
但是那只咒灵明显智商不足,此时只是感受到了危险般颤抖着,连后退躲藏都做不到,
“不说?不说的话……”它延伸出无数触手,将咒灵困住,然后包裹进了自己的身躯,“不选择的话,就被我……吞噬吧。”
一阵刺耳难辨的噪音,让雅治捂住了耳朵,
那是咒灵的惨叫,什么都无法反抗,便只能发出垂死前的悲鸣。
虽然雅治没有生出怜悯之心。
“雅治,吵到了吗?”妈妈打着饱嗝回来了,“吵到了吗,吵到了吗,吵到了吗……”
“吵到了,妈妈。”雅治冷声说道,“谢谢妈妈,但现在可以回去了。”
他转身向上走,以为咒灵会就此消失。
可他听到了拒绝,
“不,不……”母亲的嘴一张一合,“不想回去,不想回去……”
这种情况很久都没发生了,雅治心里一紧,回头望去,
只见漆黑的咒灵像是消化不良一样鼓着腹部,全身中毒般泛红,“不想回去,想见雅治,不想回去……”
那形状其实可怖到令人犯呕,雅治脸色发白,却仍要装作镇静的模样,
“是吃掉那只咒灵的关系吗?”
“可能吧。”达里尔知道这是在问她,“不过你母亲本来就精神不正常,你也因此不常放她出来不是吗?”
要不然,失去父母的雅治可能会因思念亲人,把他们召到身边。
但雅治清晰的认知到,‘父与母’不是他的父亲和母亲,是他父母的残念。
“不回去,我不回去……”母亲仍然神经质的重复着,随后,她的脸上露出似哭似笑的迷幻表情,“妈妈想看雅治的好朋友,雅治结交了新朋友~”
这句话说得怎么这么流利。
雅治一咬牙,厉声道,“回去!你这样会给我添麻烦,我有时间会把新朋友介绍给你的!”
“不,不……”母亲完全听不进雅治的话,“就要现在……看,介绍给妈妈,介绍给妈妈。”
它的视线上移,显然在追寻赤司征十郎的方向,
“妈妈,要见雅治的新朋友……”
父与母有一定的自我能动性。
明明没有现身, 它却好像能通过雅治的眼睛看世界,雅治周围发生了什么,它一清二楚。
小时候也不是没发生过“朋友”纠纷。
前面便提过了, 孤儿院的院长不能说是善良温柔的好人,而孩子们需要争抢食物才能填饱肚子, 雅治是最小的一个, 也是最弱的一个,那个环境中很难有怜悯的情绪, 因为每个人都很可怜。
雅治最开始的食物是‘父与母’找的。
院长很多时候都懒得做辅食, 也不想给孩子喂饭, 雅治总会在桌上见到不知名的食物。
可能是难以分辨的肉类,可能是腐坏的瓜果,父与母只是寻找软糯糜烂的东西, 雅治当着它的面丢掉了。
“这些不能吃,还有,不要偷东西。”雅治对它说, “我如果饿死了,那这家孤儿院就出人命了, 会有审查人员来的, 他们不至于过分到这个地步。”
可能他说的话太长了,又或者不是父与母想要的结果, 咒灵如同做错事情的孩子一样歉疚,“不吃饭……不吃饭……”
母亲耷着眼睛念着,
父亲的眼睛朝母亲转去,因为头颅不能动, 所以他凸起的眼球几乎要瞪出去一样。
“我不饿。”雅治只能这么对他们说。
而母亲只是重复着,“不吃饭, 长不大……”
它对人类的恶意并未因在意雅治而减少,
“杀掉他们…给雅治吃……将身体分成很多块……”
“闭嘴,我说过了,不许这么做。”
那个时候,只要态度强硬的,厉声拒绝父与母,咒灵就会消失。
但它张口闭口的残杀,让雅治那段时间都躲着人走,能不和他们靠近便不靠近,能不和他们交流便不张口。
可能是因为雅治那些行为让人怀疑他有自闭倾向,而自闭倾向的儿童是很难被收养的,所以院长细心照顾了他一段时间,还叮嘱其他孩子不要欺负雅治。
为了讨好院长,邮箱带着所有孩子,坐在屋顶下朝站在阴凉中的雅治招手,
“雅治,过来一起玩。”
一起玩?他们根本玩不到一起,体格相差太多了。
但邮箱想让他融入集体,就主动走过去伸手拉他,“我们在玩过家家,你当儿子,我当爸爸,财产当妈妈。”
过家家这个词触动了雅治的心。
他像被蛊惑一样往前走了一步,于是顺势,雅治加入了他们的游戏。
在他因游戏规则,对着一个陌生孩子喊出第一声“妈妈”后,
父与母出现了。
它暴怒的掀翻了桌椅,将房间搞得一团糟,孩子们被吓得尖叫,邮箱反应最快,大喊了一声“地震了!”,让所有人捂住头冲出门外,只有被唤作“妈妈”的财产僵站在原地,呆滞的凝望着半空。
她被恶意笼罩,在生命被极度威胁的情况下看到了咒灵。
那是只在影碟中见过的恶魔,比奥特曼打的怪兽还要可怖的东西。
“不许,我不许——”母亲尖利的吼道,口中呼出的气流狠狠打在孩子的脸上,“不许你成为雅治的妈妈——!”
它失控一般要扑上去吞掉孩子,显然忘记了雅治一直警告它的话:不许伤害人类,不然……
雅治蹿到财产身前,张开双臂挡住她,“够了!我们只是玩游戏!这都不是真心的。你连我娱乐的权利也要夺走吗!”
他的斥责让母亲产生了动摇,它眉头挑起,表情好似受伤了一样,“不许……不许玩这样的游戏。”
雅治那一刻产生了令他反胃的恶心感。
独占欲。
母亲的残念拥有偏执的独占欲。
它试图掌控他的人生,有些人甚至要给这种付出冠以崇高的爱之名。
“滚回去!你吓到我的朋友了——”
雅治从未对父与母发这么大的火,他气得往它身上砸了东西,“你把家里搞得一团糟,弄坏了家具孩子们就要受罚。”
“我们约好的,你们要听话,不然——”
那一次,名为财产的孩子被吓晕了过去,醒来后只当自己做了一场噩梦。
他们没了晚饭,但谁都说不清发生了什么。
“是地震吗?”
“不是吗?”
“是地震的话,为什么院长发了这么大的火,为什么只有我们的屋子变乱了。”
“小型地震?局部地震?”
孩子们挤在一张大床上讨论着,没有晚饭吃,对抗饥饿的方式便是早早的睡觉,可没有困意的他们又聊得精神,
“财产,你到底看到了什么啊,你都晕过去了。”
财产沉默了一会儿,认真回答,“我看到了怪兽。”
盯着天花板的孩子们一个个抬起头,“怪兽?”
财产伸出两只手比在耳边,手指弯曲作利爪状,“这样,哇哦!”
没有人相信。
他们不是喜欢听童话故事的孩子,连做做样子的心思都挤不出来。
“你睡迷糊了吧。”
“可能吧……”
“我在外面听到了雅治的声音,像是在和人吵架一样。”
“吵架?他才多大,话都说不全吧。”
雅治缩在最角落,侧卧面对着墙壁。
“你吵到我了。”雅治说。
屋里还在说话的孩子顿时禁声,换个姿势准备睡觉了。
唱着摇篮曲的父与母不再发出声音,应着雅治的命令消失不见。
但是这一次不一样。
刚吞噬了咒灵的父与母扭动身躯向上蹿了几级台阶,它回头看了眼雅治,像是在评估距离。
往常,父与母不会主动离开雅治太远,他们之间有微妙的感应,就算不用眼睛看也能知道对方在何处。
此时的回头,有些像挑衅。
挑衅雅治的容忍程度,试探自己的叛逆能否被接受。
“回来!”雅治上前一步,“你能听懂我的话,别装得一脸无辜。”
“无辜?”达里尔吐槽,“你怎么在那张畸形的脸上看出无辜的?”
咒灵坏笑一般勾起嘴角,父亲和母亲的表情同步了。
它旋身向上冲去,雅治立刻跟上,咒灵的速度很快,一转眼就跑没影了。
雅治没有任何迟疑,开始找赤司征十郎说的病房。
楼道里并没有多少人,显得有些空旷寂静,达里尔跟在他身后,不痛不痒的说着闲话,“你妈妈是不是吃撑了?”
“估计是。”
“吃撑了会影响脑子吗,它完全不听你的话了哎,你打算怎么办?”
雅治抿紧唇,一边瞄着病房号一边跑,地板有些滑,他咚的摔了一跤。
以往这个时候,操心他的父与母就会现身接住他,但现在仍然无影无踪,雅治不敢耽误时间,爬起来继续跑。
达里尔嗤笑,“你速度好慢,它要是真的对那小鬼有恶意,现在估计已经把他吃了吧。”
父与母会飞,会穿墙而过,比雅治快了不是一星半点。
等雅治气喘吁吁的抵上病房门,抬眼就看到了差点儿让他心脏骤停的一幕。
赤司征十郎正站在床边,弯身趴在母亲的怀里,大概在倾诉。
赤司夫人一下没一下的抚摸着他的脑袋,另一只手轻拍着的他的背。
而漆黑的咒灵用伸缩柔软的身躯围住他们,两颗头与他们凑得极近,几乎要和赤司征十郎一样挨进夫人的怀里。
这是……做什么?
雅治没有出声,睁大眼看着他们,
“雅治,雅治……”母亲唤着他的名字,“妈妈也想抱雅治,想让雅治在我怀里撒娇……”
母子展现的温馨情景触到了咒灵的渴望,咒灵的眼珠子上下滑动,打量着夫人的样貌和身体,“为什么她长这个模样,我却是……?”
它看了看自己伸到眼前的触手,以及身上鼓动的脓包,
大概凝滞了几秒钟,
“好丑…好丑……”
受了打击般。咒灵环抱住自己,“我本来,不长这个样子的……”
雅治咽了咽口水,一时不知道该怎么下达命令,
这时,听到他的呼吸声的赤司征十郎转过脸来,一眼看到了雅治,他不好意思的直起腰,“雅治,你回来了?”
雅治小心的回答,“是……我没事了。”
“跑这么急做什么,小心摔倒……雅治,你的腿!”赤司征十郎情不自禁的向他走过去,“你摔倒了吗?”
雅治随着他的视线向自己的膝盖看去,后知后觉感受到了疼痛,他们两个穿的是偏制服样的短裤和白袜,现在腿上的大片淤青格外扎眼,过两天应该就红得发紫了,淤青正中还擦破了皮。雅治实话实说,“地板比较滑,我摔了一跤。”
“我记得屋里有急救箱。”赤司征十郎转身翻找起来,
“青了而已,擦伤也不严重。”
“不行,留疤了怎么办。”征十郎有些紧张,“你先进来,坐下休息一会儿。”
父与母也凑了上来,“雅治受伤了,雅治受伤了。”
它重复语句的模样让雅治想起来牙牙学语的孩子,而咒灵的心智也的确没有多高。
如果算它出现的年份,它差不多和雅治一般大。
……不过咒灵是按人类的时间成长的吗?或者说它们真的能成长吗?
雅治对这种生物一知半解,由着它急躁的围着自己转圈。
它不再注意赤司母子,让雅治浅浅松了一口气。
再找个理由离开下吧。
雅治张张嘴,话音被赤司夫人的出声提醒淹没,“征十郎,急救箱在床下。”
赤司夫人担忧的看了看雅治的伤势,并对他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到这边来,雅治。”
赤司雅治被那个笑容会心一击。
他在那个笑容里看出了几分慈爱,于是理所当然的联想到了母亲。
因为身为转生者的关系,雅治一直不把年龄当回事,他觉得自己应该比一般孩子成熟,但这一刻他意识到自己对自身有些误解。
他还是在渴望母爱的。
他有时也会嫉妒别的孩子拥有父母。
这份孤寂常年积蓄在他的心底,被他用过多的学习任务麻木掩藏,一有突破口就会冲昏他的大脑,不然他也不会像现在一样,双腿不受控般向对方迈去。
雅治及时清醒,离了她一些距离,捋顺了气说道,“夫人好。”
赤司夫人名叫诗织,脸色带着病气,但看上去比赤司征臣温柔多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有了雅治做对比,赤司征十郎有一段时间甚至认为这是正确的。
“不,这一点儿都不正确。”雅治很勇的否定道,“你已经战胜很多很多人了。”
而赤司征十郎静静的凝视着他,眼神有些让雅治看不懂,“可我是不是还没有战胜你?”
平局只是旗鼓相当,而非绝对的胜利。
繁重的学习任务一直磋磨着赤司征十郎的精神,雅治觉得,这样的童年甚至能称得上是残酷的。
但还好,征十郎还有温柔的母亲,有母亲为他争取自由的时间。
而且雅治发现,征十郎长得像妈妈。
赤司征十郎搬出急救箱,夫人招了招手,“我来吧,征十郎应该不知道怎么处理伤口。”她的眸里含有几分笑意,显然十分怜爱幼小的儿子跃跃欲试的模样,
征十郎扬起笑容,“母亲可以教我。”
“下一次吧,这次就先看我怎么做。”
赤司诗织让雅治凑近一些,雅治没动,于是征十郎扶住他的胳膊推了推他,“是不是很痛?我帮你。”
他们的距离近了一步。
心头突然升起了剧烈的不安感,雅治甩开征十郎的手后退一步,膝盖一软摔在了地上,愣住的征十郎蹲下身想拉他起来。
雅治没有心力在意伸到他面前的手,他回头去看父与母,却没发现它的身影。
紧接着,一声惊叫钻进了雅治的耳朵。
房间里的光线突然暗了下来,雅治听到赤司征十郎惊慌的声音,“母亲!”
父与母缠住了赤司诗织的脖子。
并未吞噬她,而是泄愤一样,用了最令人不适也最漫长的死法。
“讨厌,讨厌……”
怨念的堆积令它的咒力比平常旺盛了些,它怀着露骨的杀意,对着在场除雅治外的所有人,
“为什么我长这个样子,为什么她长这个样子……”
咒灵没有人形,起码父与母没有。
赤司雅治突然觉得手一痛,原来是征十郎惊惧之下攥紧了他的手,像是在汲取勇气一般。
“滚开!”他摸到一个东西便丢了出去,“放开我妈妈!”
即使面对如此突然且不合理的可怖异形,他也没有像一般孩子那样失去理智,或许忧心母亲的安危胜过一切。
“滚开!”那是含着几分哭腔的吼声。
赤司征十郎又丢出去一个物价,正打中了父亲的脸,他的手因为惧意发着抖,
这话当然没有用。
不止没有用,父与母还分出一部分身体缠住了赤司征十郎。
他们相握的手分开后,赤司雅治条件反射的去抓他,“征十郎!”
红发孩子被提上了半空,皮肤显出窒息的深红来,“快跑,雅治——”他哑着声音喊道,“叫人来救我们,救我妈妈!”
“讨厌,讨厌……”
父与母仍然在呢喃,它的声音逐渐放大,最后成了哭嚎一样的喊叫,
“讨厌!讨厌!讨厌——!”
父亲和母亲的脸皆是痛苦的表情,它收紧了缠住赤司母子的触手,“为什么我们变成了这幅模样……”
那是冤魂的呐喊悲鸣。
赤司雅治几乎感受到了他们的情绪,这让他的眼眶顷刻湿热起来。
“为什么我们就要死去……”
“为什么我们死去了……”
“够了。”
雅治颤声说道,
他抓起急救箱里的剪刀抵住自己的喉咙,双目盈满血丝和泪水,“我说过了!我们约定过了,不可以伤害人类!不然我不会活下去!”
赤司雅治本身不具备控制咒灵的能力。
他只是被咒灵缠上了,或者说“爱”上了。
在咒灵形成的第一天,它逼迫雅治吃下凶手的血肉。
雅治以不断伤害自己的行为牵制住它,让父与母听话。
后来他慢慢试探出来了,咒灵最怕他死亡,咒灵的执念便是他活下去。
赤司雅治用力拿剪刀戳着脖子,剪刀并不如手术刀锋利,他的力气也很小,身体自保的本能更是从心理上抵制着他的动作。
“雅治……!”赤司征十郎眯起一只眼,缺氧让他觉得大脑无比沉重,但他仍然执拗的望着这边,
赤司雅治的嗓音因情绪不稳微微撕裂,“我知道你们很痛苦,我知道你们受了冤屈,我也怨恨夺去你们生命的幕后黑手,我会给你们报仇的!”
“但我们约定过了……”
“不许伤害人类,一个都不行。”
他的剪刀终于刺破了皮肤,
赤司雅治发了狠的瞪着咒灵,“如果你连这点儿理智都保持不了!那么让你诞生的我真是有天大的罪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