免费追书网>耽美小说>晚潮【完结】>第98章

  门被轻轻敲响,向挽从彭姠之房里出来,站在门口问她:“睡了吗?”

  “嗯。”

  “那我进去拿衣服,晚上同彭导住,你陪牌牌睡觉。”向挽悄声说。

  知道牌牌此时需要晁新,所以她很懂事地不过多打扰。好在宾馆房型不多,彭姠之开的是标间,两个人住也没有不便。

  但晁新叫住了她。

  向挽抬头,见晁新把门关上,走到走廊,说:“陪我站一会儿吧。”

  她想起那次和向挽在天台,她第一次对向挽回忆自己的过去,那时候她站在城市的顶端,和向挽肩并肩,吹着几十层高楼难以企及的风,望着城市华丽而径直的天际线。

  那时候她以为,自由触手可及。

  现在她依然和向挽站在一起,站在离她出生地不远的小镇的宾馆里,前面是水泥面的走廊,是一个简陋的天井。

  四四方方,一眼能望到头。

  “累不累?”她低声问向挽。

  向挽摇头。其实有一点,但不知道为什么,她看着晁新的眉目,就总觉得看不够。

  原来这里是生养她的地方,她的面庞和心脏都从乡村的泥土里诞生,然后生出了蓬勃的叛逆的灵魂。

  她厌世,又笨拙地爱人,她在罪恶和丑陋里挣扎,一点一点探出指尖和手臂,她的身体很敏感,通常这意味着有一颗高敏的心脏,可她把这颗心脏粗粝地磨在泥堆里,然后收拾干净了,无比温柔地爱着一个姑娘。

  她忽然就理解了晁新一切回避的根源。

  “白天你说你带了刀,是真的吗?”晁新看着她,笑了笑。

  “是真的,水果刀,车上的,我放兜里了。”

  晁新泪痣一动,笑出声,抬手碰了碰她的脸。

  晁新想要亲吻她时总是这样,向挽发现了。

  她正要说话,背后的门开了,彭姠之一边擦头一边说:“你俩在门口说什么呢?”

  隔音有这么差么……向挽问:“你能听见?”

  “不光我,我估计隔壁的也能。”这门板一看就很薄。

  “牌牌睡了?”她又问。

  “嗯。”

  “那要不把她抱我房间睡吧,你俩回房里聊。”她看出来了,晁新和向挽今晚好像挺舍不得对方。

  向挽心里有点感动,其实今儿她一直在感动,感动于苏唱的出手相助,也感动于此刻彭姠之完全不再排斥晁新,反倒开始体谅她的不容易。

  “放心吧,要是她醒了,我去拍你俩门。”

  彭姠之跟她俩说好,三人进屋轻手轻脚地把牌牌抱起来,换了房间。

  再关上门,已经觉得骨头缝里都在发酸了,但晁新还是不想睡,向挽看出来了,于是只抱着睡衣,坐到她旁边。

  “不打算洗澡么?”她的话语很温柔。

  “洗个澡,好好睡一觉,明儿还要开车呢。”

  晁新睁着疲惫的眼,说:“我不敢睡。”

  虽然考虑到苏唱她们舟车劳顿,没有赶去县上,但晁新心里还是不踏实,她对这个地方的不信任根深蒂固,以至于她根本不敢合眼。

  向挽靠着她,把头枕在她的肩膀,说:“那你跟我说说话。”

  聊一聊,黑夜就过去了。

  晁新伸手,搂住她纤瘦的腰身,轻轻地抚摸着,然后问:“你想听我家里的故事吗?”

  “可能会让你不太舒服。”

  “你说。”年轻的嗓音细细地停留在颈边,像在守护一个梦。

  而晁新要开启一场噩梦,但只要向挽的呼吸在耳畔,她就觉得总能醒来。

  “你可能听到了,他叫我盼盼,其实我本来的名字叫晁盼。晁望,晁盼。”

  听起来好像很有希望。

  “是盼望儿子的意思。”但晁新这么说。

  晁新是她自己改的,忘掉过去,开始新生活。

  “没生儿子,我爸就老打我妈,也打我和我姐,不是我今天打孙二那样,是往死里打的那种,我记得有一次拽着我妈的头发往灶台上撞,你可能不知道灶台的角有多尖,我妈头上当场就一个血窟窿。”

  “我那时候多大呢?大概也就四五岁吧,很害怕,怕我妈死了,大晚上和我姐两个人哭着走了二里地去找我奶,我说奶你救救我妈,我奶领着我们回去,也没说什么。”

  晁新停了一下,舌尖在下牙齿内侧顶了顶。

  “等大了一点,我就让我妈离婚,我妈不离,一开始说是为了我和晁望,她离了谁带我们,后来又说,离了又找不到好的。”

  “我从小就习惯在她被打的每一次跑出去找人,找过村委会,找过还理我的亲戚,十几岁的时候,自己坐牛车跑到镇上找派出所,那个警察挺好的,是个小年轻,跟着我回了村里,我当时觉得,有救了。”

  晁新的眼底掀起波澜,好像藏了一个年轻而天真的少女,气喘吁吁地回到家,觉得有救了。

  “但我妈看到穿警服的就怕了,说哪里是被打的,是她自己干活摔的。”

  眼里的光亮渐渐熄灭,那个天真的少女死亡了。

  “后来我就想,我一定要出去,我一定要出去。我要读书,要考大学,我要走出这个地方,我受够了。”

  “当时我们家里供不起两个读书,我爸想让我和晁望都辍学,晁望跪着求他,说她不读了,帮家里做活,让盼盼读,盼盼成绩很好,肯定能上大学。”

  上了大学会孝敬你,上了大学还有喇叭在全村通报,晁望说。

  “我爸答应了,晁望初中毕业以后,就没有再读书。她跟我说,她反正也学不进去,家里农活又要有人帮,等以后有了钱,她也买一辆摩托,去镇上卖菜勤一点,家里就能好起来了。”

  她后来惦记的,是晁望到死都没有买上她想要的摩托。

  红色的,后面能挎两个笼子,能装下四只鸡。

  到了高中,晁新到镇上读住校,寒暑假就给人洗盘子攒钱,那时候家里条件稍微好一点,她妈也偶尔来看她,给她带腌的榨菜。

  “那个榨菜的味道我现在都能想起来,”晁新笑了笑,“还有豆豉,有时候我就打一两米饭和一勺豆豉,一身豆豉味儿,同学都笑我。”

  不过那段时间,是晁新觉得最无忧无虑,最有希望的一段时间。

  备战高考的时候,家里给晁望定了亲。

  “那时晁望还不到法定婚龄,但是说先到男方家里,摆了酒就算数,等生了孩子再领证。”

  当时的农村很多都这样,晁望嫁过去的时候,才十几岁。

  晁新高考完回去的时候,晁望已经是孙家的媳妇了,在孙家一边干活一边听她说学校里的见闻,然后她说:“好羡慕你哟。”

  好羡慕你哦,盼盼。

  大概那时候晁望就有预感,她将和晁新过截然不同的人生。

  “那时候孙二没有现在这么无赖,但还是一样的怂,他家都他那个厉害的爹做主,他就更不敢吭声了,所以看着也只是个老实巴交的年轻男人。”

  “从晁望嫁过去,他家里就一直想让她生儿子,几年后有了牌牌,我那时候在江城很忙,很偶尔才回去看她一次,有一次牌牌还很小,我抱着她,软软的,都不敢相信,晁望就做妈妈了。”

  晁新的手在自己的膝盖上略微一比划,好像牌牌就那么小,就那么小。

  “晁望那时的身体就已经很不好了,但我当时没有发现。”

  晁新向来控制良好的声线抖起来,鼻翼也微微翕动,但她的眼睛很干,没有眼泪,什么也没有。

  终于要说到她最过不去的一段,但她的声音没有任何变化,甚至没有深呼吸一下,就直接地、干脆地说了出来。

  “晁望太瘦了,一直营养不良,怀二胎的时候难产,孙家不知道哪里听说她肚子尖还爱吃酸的,一定是儿子,签手术同意书的时候缠着医生,非说要保小,医生说现在没有什么保大保小了,都是尽力救人。”

  “我后来听说,他们家觉得医生不肯保他的儿子,在走廊里扯着又哭又闹,又是磕头又是红脸。”

  “我不知道他们这些举动有没有贻误什么救治的时机,我不知道,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但当时孩子没保住,晁望救回来了,在病房里休养。”

  “孙家怪她‘底子不好’,没保住孩子还天天住病房里烧钱,不想让她住,就把她接了回去,还总骂她躺床上不干活,晁望那时候油尽灯枯,就……”

  就……

  就没撑过去。

  她握住向挽的手一跳,像是抽了一下筋,瞬间就凉了,向挽心疼得不行,抱住她,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用力地、反反复复地搓揉她的上臂。

  “晁新,晁新。”她小声地、无助地叫她。

  晁新回抱住她,其实很多时候总在想,晁望这一辈子图什么呢?吃一辈子的苦,她是上辈子做了多少伤天害理的事吗?要这样无休无止地折磨她。

  后来孙家去晁家闹,说花了几万彩礼买了个“荒地”,生不出儿子媳妇也没了,让晁家把彩礼钱退了,还要把牌牌也送回晁家,说莫耽搁他儿子找新媳妇。

  晁新当时赶回去,还不太清楚晁望死亡的真相,但她觉得她必须带走牌牌。

  于是忍着孙家恶心的嘴脸给了几万块钱,条件是配合办理户口迁移,把牌牌带到了江城。

  “那后来,你和牌牌就再也没有回去过?”向挽问她。

  “后来我爸跟人打架,打得挺厉害,人家要他赔钱,我妈找我,我不愿意掏钱,我爸就坐了牢,我以为我可以带我妈出来,她终于可以过上好日子了,但是她恨上了我,逢人就说我不是个东西。”

  “我爸牢里这一折腾,已经瘦得跟被掏空了似的,出来的时候高兴,连喝几天,那个冬天又冷,他脑中风死了,我妈那之后就有点不记事,脑子清楚的时候,见到我就咒我,说我害死了我爸,不清楚的时候,又说我爸打她,快把她打死了。”

  “她宁愿住我姨妈家,也不想再见到我。”

  “后来,我也就只偶尔给姨妈一点生活费。”

  向挽的心像被压了一块又一块石头,光是听着都喘不过气了,而晁新还能平静地说,还能温柔得像从未经历过。

  “我说完了,挽挽。”晁新的脸上浮起一抹虚虚的笑,然后抬手捋了捋向挽的头发。

  “所以你应该知道了,我为什么觉得你可能不能接受我的家庭,我也怕万一再有什么变故,成为我的负担,也成为你的。”

  晁新揉着她的手,细腻又柔嫩,连磨难都自惭形秽地想要避开。

  “你这次来了,也真的可以好好再想一想,这些东西……”

  她的话没说完,因为嘴唇被向挽占用了。

  向挽虔诚地吻她,像是迟到一样急切。

  从未有任何一次气息相缠,像这样这样接近于灵魂的交换。

  “你从来没有对人说过,对吗?”向挽吻着她的脖子,呢喃着问她。

  “没有。”

  “晁新,我是你的第一个,任何意义上的。”向挽亲吻她的锁骨。

  “也要做最后一个,唯一一个。”

  “我们不要再分开了,晁新。”

  永远都不要。

  “向挽,”晁新的眼圈儿迅速红了,她捧着向挽的脸,艰难地望着她,“我刚才让你想一想,你的回答是不要再分开。”

  “你说了这一句,”她吸了吸鼻子,摇头,“以后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不会再放手了,除非你跟我说,你是真的不喜欢我了。”

  向挽把她汗湿的额发拨开,哽咽着点头:“嗯,我记住了。”

  记得了,这句话她从千百年前就在等,终于听到了。

  她心怀感激地临摹晁新的身体,钮扣一颗颗散开,她将头埋下去。

  意识到她想要做什么,晁新勾住她的下巴,阻止:“脏。”

  环境很脏,身体也是。

  “不脏。”向挽用她最漂亮的地方去清洗。

  没有听到熟悉的意乱情迷,但她听到了轻轻的抽泣声,晁新哭得很安静,好像只是让水把干涸的泪痣晕开了一点。

  向挽把手指塞进她的指缝,跟她十指相扣。

  想要取悦她,不止是身体,不止是今晚,还有漫长的以后。

  向挽想到了一辈子,这个她所能预想最长的时间刻度,用在了晁新身上。